作者: 许桂良
舒婷
要是孤独使我渴求友伴时,我的目光就转向窗前那一棵桂树。它伴随着我,就象伴随着普希金度过囚禁日子的那头兀鹰。
狭小的天井是它的摇篮,它生长在污泥、积水和野草之中。蟋蟀对它吹嘘过自然的强力,纺织娘则哼着忧郁的催眠曲,而蚊子可厌的长篇大论一直刺进它梦里。但它倔强地把手臂伸向天空,不断地挣扎着向上生长。蜘蛛徒然编织了许多罗网,却没能把它禁锢在屋檐下。终于,它象顽皮的孩子把头伸出了窗口,好奇地凝望世界。现在它为自己争到了阳光、清风和广阔的天空。它骄傲地挺直了年轻的身子。假使它能够挣脱生根的枷锁,一定早就随着飘过的白云,飞到青青的山岗去了。
我怀着忧思默默地走到门口去。
太阳已经落山了,群山象剪影似地贴在桔红色的天空。黄昏象走失了的小女孩,在村子里徘徊,抬起迷惘的眼睛问我:“哪儿是我的家呢?”她的母亲——黑夜随着就匆匆赶来,把她搂在黑袍里带走了。
我曾经在黎明时分走上山岗,看太阳怎样揭去大地羞怯的面纱——雾,用热吻拭去她的泪点。而大地怎样在火热的注视下苏醒,然后睁开妩媚的眼睛微笑;我爱在炎热的日午坐在葡萄棚下,听南风和绿叶互诉衷情。偶尔一声婉转的鸟啼,闯进这困倦的低语的世界,象是夏晨含着朝露的空气一样清新;我也时常踏着斑斑驳驳的月影,走在林荫道上。这条林荫道似乎一直伸展到神秘的远方。但是,几乎马上就在眼前,展开了一片平坦的、银白的沙滩,那里还有一行行鲜明的足迹。海伸着乳白的舌头,竭力要把这些痕迹舔去。在海的远处,那没有边际的海水化成了轻烟,溶进了月光里……
我爱自然的每一足迹,但我更爱黄昏。
当喧嚣的白日终于象唠叨的老太婆被时间赶下山峦背后,而寂寞的黑夜还没有来得及穿上黑袍时,黄昏,这个新婚的姑娘,偷偷地溜了出来,暗暗怀着恐惧、欣喜,不断地顾盼自己。黑夜就要把她携进帷幕后面去了,她还在河边打扮着,把灯火当作珠花插在鬓旁……
朋友,生活是多么美好呵!
当我袖手旁观生活,我为失去的权利苦恼。血是鲜红的,汗水是光亮的,而我的歌则是苍白无色的。
这是一曲生命的赞歌,开篇“序曲”就已暗示了这个主题。“桂树”、“兀鹰”都是顽强的生命力的象征。
接着所展开的是四个乐章——四组意象群:①桂树颂;②黄昏;失去的女孩;③黎明·日午·月夜:自然的足迹;④黄昏:新婚的姑娘。这四个相对独立的乐章跌宕起伏,在时间的流程中和谐地深化、扩展;升华了生命的主题。
第一组意象,桂树颂,实为生命颂。那是一个积极的、顽强的生命。它的生存空间极其狭小而龌龊,它的周围环境恶劣而嘈杂:令人厌恶的自我吹嘘声,令人昏睡的忧郁的哼哼声,令人难忍的喋喋不休的议论声混成一片,但终究未能阻遏住桂树“挣扎着向上生长”。然而,“蜘蛛”又设下层层罗网……,也没能把它禁锢,它终于成长起来,为自己“争到了阳光、清风和广阔的天空”。
第二组意象是一个跳跃,由桂树突然转向黄昏——小女孩。作者对这个“小女孩”既怀着淡淡的哀惋,又交织着温馨的祝福。哀惋,因为女孩走失,已找不到家;祝福,她毕竟回到黑夜——母亲的怀抱去了。这组意象形式上似乎有点低沉,实质上却是生命意识的升华。而且,意象跳跃也恰恰显示着《我的歌》作为独立的艺术生命,其自身有着何等力度!这也正好形成对人的生命律动的映衬。
第三组意象在音调上又响亮起来。作者歌唱了黎明、朝阳下的土地,以及中午的太阳、阳光下的风、绿叶、鸟鸣,它们都呈现出生命的一派辉煌;继而,又写到月夜的静谧:近看,海水正舐去银白沙滩上一行行鲜明的足迹;远看,天际的“海水化成了轻烟,溶进了月光里。”在这里,时间和空间无限地扩展开来,意象也随之上升到意境的审美高度,使读者对生命、人生产生无限遐思。
第四组意象是写黄昏,礼赞了生命的喜悦与安祥。诗人把黄昏看作新婚的姑娘。黑夜马上就要把她携走了,但她却怀着“恐惧”与“欣喜”的心情顾盼自己,认真地进行梳妆打扮。她将投入神秘的、甜美的黑夜……到这里,整个乐曲犹如教堂的晚钟,沉静、悠长。《我的歌》把对生命的感悟和礼赞推向高潮,把读者的想象引到高高的山巅。
当晚钟的袅袅余音即将消逝之时,突然,一段跳起的强音,把全曲的朦胧意象一下照亮,作者直白:生活多美好,不要失去生活的权利!于是全曲嘎然而止……,但那旋律却仍在读者胸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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