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曹增渝
唐弢
在黎明的边涯,我拾得了这样的梦——
我梦见在冰岛上,冻云凝成碎块,依依於阴暗的冰谷。曾经为升平而点缀的花草,藤树,现在却僵卧在小径上,萎悴狼藉,凝成了行人的绊脚石。但这里又似乎并无行人,有的只是空漠,是阴森和死寂,连空气也结成冰柱,我用自己的呵气溶化它,呼吸这溶化了的一点,聊延残喘。
有残喘,也就有呵气,我活下去。
四围,红的波涛中,流荡着大大小小的冰块。圆的,象骷髅;长的,象骨骼;随波起伏。它们在跳舞,在狞笑,拥积在冰岛的沿岸,象春天的水面的浮渣一样,被风带到了幽僻的一角。
我嗅到了腐臭的气息,是死狗皮。
我见到了臃肿的形体,是烂猪肉。
那跳动的是主和的舌,那灰白的是卑鄙的心,夹着骷髅,骨骼,随波起伏。
它们在跳舞,在狞笑。
我始而静思,继而沉吟,终于大笑,宇宙也跟着我笑起来,冰柱在这笑声里溶解,因为,群的笑声里的呵气,是和煦的春风,带着更多的热意。
一株小草从冰的裂缝里跳出来,无数株小草从冰的裂缝里跳出来,顷刻,绿遍了全岛。
我问:
——春天到来了吗?
——用我们的力量,带着它来!
我始而静思,继而沉吟,终于大笑,海洋也跟着我笑起来,冰块在这笑声里溶解,因为,群的笑声里的呵气,是和煦的春风,带着更多的热意。
一个浪头从海的幽邃处卷起来,无数个浪头从海的幽邃处卷起来,顷刻,澄清了海面。
我问:
一朝暾上来了吗?
——用我们的力量,带着它来!
冻云飞散了,冰谷里冒出奔腾的迷雾。风,温暖地吹着,澄波映着青天,那上面挂着一个白热的朝阳,金光染红了整个宇宙。
冰岛在溶解,动荡,崩裂,……我的脚又踏到了实地。
1939年1月8日
日寇侵华战争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本世纪以来最深重的民族灾难。特别是沦陷区的人民,不但生命财产受到肆意践踏和严重威胁,而且每日每时都在忍受着亡国奴的屈辱。唐弢当时滞留于上海“孤岛”,心情的愤激苦闷,可想而知。他的散文诗大多写于这个时期,自然带有这个时代和这种特殊环境的明显烙印。
有一句外国谚语说:“清晨的梦境能成为现实。”这篇《拾得的梦》止是在对清晨梦境的描绘中寄托着摆脱民族苦难争取民族解放的热切期望。
作者在这里描述的梦境与朱大柟的《血的嘴唇的歌》很有几分相似之处。它们都是以世界的冰冻和融化曲折地表达自己对周围环境的感受和内心的热望。然而二者又有明显的不同。《血的嘴唇的歌》没有具体的现实针对性,更多地诉说感觉和幻想,是一种飘渺虚幻而又有几分怪异的境界。这篇《拾得的梦》却毫不含糊地把批判的锋芒指向日寇对上海的侵占,指向当时社会上沉滓泛起、群魔乱舞的丑恶景象。它所呼唤的,则是人民力量的奋起,是民族解放斗争的伟大胜利。
作品中的“冰岛”,显然是指日军占领下的上海。这是一个阴森死寂、狰狞可怖的世界。路上没有行人,连空气也结成冰柱,人们只能靠自己的呵气溶化一点空气,“聊延残喘”。四周那“红的波涛”当是中国人民洒下的鲜血,那些大大小小的“在跳舞”“在狞笑”的冰块,正是上海滩上甘心为虎作伥的民族败类。作者以极其憎恶的心情写道:“我嗅到了腐臭的气息,是死狗皮。/我见到了臃肿的形体,是烂猪肉。”“主和的舌”,“卑鄙的心”,“夹着骷髅,骨骼,随波起伏”。
然而作者并未沉溺于悲愤和绝望。相反,他在“我”和“群”的笑声中觉察到了“和煦的春风”与“热意”,觉察到了足以撼动、消解这个世界的力量。于是,他的梦境变了,变得生机勃勃,变得热气腾腾,“一株小草从冰的裂缝里跳出来,无数株小草从冰的裂缝里跳出来,顷刻,绿遍了全岛。”“一个浪头从海的幽邃处卷起来,无数个浪头从海的幽邃处卷起来,顷刻,澄清了海面。”这里,他显然在假托梦境,热情地呼唤民众的奋起,呼唤大家“用我们的力量”,去迎接冰化雪消的春天,迎接染红宇宙的“白热的朝阳”。
这篇散文诗,艺术上相当完整精粹。充沛的激情和鲜明的意象融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不仅具有强烈的战斗性,而且富于艺术的感染力。纵然在时过境迁的今天,我们也仍然能够从作品所张扬的那种乐观坚定的斗争信念和不屈不挠的斗争意志中受到生动的启示,吸取到一种业已构成历史传统的巨大精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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