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莫渝
高准(台湾)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梦里哭醒。前夜,我又有一次这样的经验。
我象是走到了一座精神病院的里面。啊不,象是在外面。一群的精神病患者走在一条两边长满高高的野草的黄泥路上。他们中有一个的面孔我至今还记得非常清楚。而他们相互说着很神秘的话。那是我在清醒的时候绝对想不到的。则现在再也记不得一句了。
他们慢慢地走着。对了,其中有一个不停地叫着:“我不是,我不是……”他们茫然而又象有目标地走着。时间象是在闷热的傍晚。天空是灰黄黄的,路是在一片平原上,无比的寂静。忽然,是从遥远的高处,传来一句低沉的语声,非常的平淡的,说:“我们,要的只是心灵的安稳罢了……”我清楚地听到了,他们也清楚地听到了。于是他们突然地变得非常地严肃,他们仰起头,张开了双手,缓缓地,缓缓地,朝那声音的方向走去。
我忽然感到了自己的存在,手触到了被子,眼眶里不觉充满了泪水。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竟会在梦里哭醒。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四日清晨)
补记:
这首作品曾发表于一九六〇年六月的台大《大学新闻》第二十一期。虽然,那所写的距我现在的心境已非常遥远,但它也总是当时社会环境与政治气氛的反映。
(一九九一、十、八附记)
一般地讲,散文诗的创作属青年文学家的较多。自然,也有老当益壮的彩笔,如俄国屠格涅夫的散文诗集,法国佩斯的几册意象繁复、气势雄浑的著作。但文学史上第一部散文诗集作者法国贝特宏(1807—1841),20岁即完成《夜中人加斯巴》的主要篇章;彼埃·鲁易也在24岁推出《比利提斯之歌》。究其原因,这种文体感情较强,较富浪漫的憧憬,较适合年青人的尝试、创作与欣赏了。诗人兼诗评家高准无意间留下的这篇《无题》,即是他年少之作——21岁的一段心灵独白。
从梦中醒来,是每个常人有的经验,或者是喜悦甜蜜,或者是悔恨难过,或者是恐惧惊慌……不一而定。醒来刹那,梦境依稀,尚能捕捉描绘,随即稍纵即逝。英国诗人柯勒律治(1772—1834)的《忽必烈汗》未完稿,就是世界诗坛上描写梦幻奇境的绝诗。
诗人高准这篇作品,同样是记录梦中情景的短文。作者在模糊意识里,徘徊于精神病院附近的黄泥路,也在模糊意识里,听到远处的话声;那些精神病患者同样听到,且很有理性地朝声音的方向走去,他们象是朝圣。而作者由此感觉自己的存在。
事件的过程很简单,但我们不禁要深问:()究竟作者和精神病院(病患者)有何关系?()“我们要的只是心灵的安稳罢了……”,这句话的意义如何?()仅仅这段过程,作者因何哭醒?
依心理学家的研究,梦的出现,往往是潜意识的作用。而这篇作品,事实上,如作者“补记”中指出,它可说是借托梦境来影射“当时的社会环境与政治气氛。”它作于一九五九年,那时也正是台湾政治高压最盛的时期,而台湾社会上各种不良风气也开始弥漫。作者借着梦境而锐利地直指这整个环境就象一座“精神病院”,而在这环境中的人们则几乎是不知目的的走在不知通向何方的路上。那些政治口号、教条、咒语,在头脑清醒的人看起来,也就只象是“精神病患者”所说的“神秘的话”而已。
接下来的一段中,安排了一个精神病患者突然不停地叫着:“我不是,我不是……”这一场景,则是显示在当时政治高压气氛下不断的威胁阴影,以致必须象发神经似的在梦里也高声呼叫“我不是”,以否认自己有错。所以后文所说:“我们,要的只是心灵的安稳罢了……”这句话也由此终于可以理解。
于是,我们终于可以知道作者为什么要因梦哭醒,因为这整个的情况实在太使清醒的人不能不为之痛心而流泪了。
这篇作品当时发表在一份校内刊物上,后来一直没收入作者的诗人集,所以长期少有人知。现在回顾起来,不能说不是一篇很有特色的散文诗,是一篇综合了梦幻的神秘与高度现实精神的精炼之作。
透过较理智的析梦,我们逐渐接近创作者的心灵,诗文学的欣赏也合该如此。因而让我们了解诗人高准年轻的偶书,流露他成长阶梯的一段内心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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