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宗林
巴金
为着追求光和热,将身子扑向灯火,终于死在灯下,或者浸在油中,飞蛾是值得赞美的。在最后的一瞬间它得到光,也得到热了。
我怀念上古的夸父,他追赶日影,渴死在旸谷。(1)
为着追求光和热,人宁愿舍弃自己的生命。生命是可爱的。但寒冷的、寂寞的生,却不如轰轰烈烈的死。
没有了光和热,这人间不是会成为黑暗的寒冷世界么?
倘使有一双翅膀,我甘愿做人间的飞蛾。我要飞向火热的日球,让我在眼前一阵光、身内一阵热的当儿,失去知觉,而化作一阵烟,一撮灰。
7月21日
抗战初期,巴金在上海、广州、桂林等地,目睹了日本侵略者的铁蹄对祖国大地的血腥践踏,受到血与火的洗礼,历经劫难。1941年7月,他第二次来到昆明看望未婚妻萧珊,正赶上多雨的季节,“差不多天天落雨”。正是在“淅沥的雨声”中,他写出了后来收在散文集《龙·虎·狗》中的十几篇极富诗意的佳作。后来作者在回忆这一段生活时写道:“在这落雨的日子里我每天早晨坐在窗前,把头埋在一张小书桌上,奋笔写满两三张稿纸,一连写完十几篇。题目是早想好了的:《风》、《云》、《雷》、《雨》、《日》、《月》、《星》、《狗》、《猪》、《虎》、《龙》、《醉》、《生》、《梦》、《死》……我有的是激情,有的是爱憎。对每个题目,我都有话要说,写起来并不费力。我不是在出题目做文章,我想,我是在掏出心跟读者见面”。(巴金《创作回忆录》)显然,作者不是为作文而作文,而是抓住兵燹之中的片刻宁静,抒发内心的激动与爱憎之情。
《日》仅有二百来字,是这十几篇作品中最短的,然而感情却是最浓烈的。作者以简洁的笔触,由物及人,由远而近,热情洋溢地抒写了对光明和正义的向往以及不惜为此献身的决心。
作者并没有简单地直抒胸臆,而是选择了飞蛾和夸父这两个为追求光与热而献身的形象来寄托自己的情怀。本来“飞蛾扑灯”是自取灭亡的意思,而夸父也曾受到过“不量力”之类的讥评。这里,作者反其意而用之,翻了这个旧案,将它们视作追求光明、虽死犹烈的英雄行为。在此基础上,作者再用精警的语言阐发其中的精神内涵,提出“寒冷的、寂寞的生”“不如轰轰烈烈的死”的观点。最后,在充满激情的想像中将飞蛾和夸父的形象熔而为一,凝聚成一个“飞向火热的日球”的“人间的飞蛾”的形象,在对那种壮丽的死的幻想中收束全篇,使作品的主题得到升华。
言为心声。作品中表现出来的炽烈情怀,正是作者抗战以来惨痛经历和思想感情变化的反映。1937年,“八·一三”的炮声震撼着大上海,也震裂着巴金的一颗爱国心。11月12日,当上海沉没在日寇轰炸的火海中时,巴金站在苏州河南岸,“我望着漫天的大火,我觉得有一把刀割着我的心。”“我咬紧牙齿在心里发誓:我们有一天一定要昂着头回到这个地方来。”(《巴金文集》第四卷第440页)1938年3月,巴金来到广州,以笔作枪,继续进行抗日斗争。不久,战火又烧到这座南方的美丽城市。巴金冒着敌机轰炸编校刊物,他写道:“对于战士,生活就是不停地战斗,他不是取得光明而生存,便是带着满身伤痕而死去。”(同上第327页)9月19日,即广州陷落的前二天,巴金还在广州愤怒地说道“那么就让我们和敌人一起永远埋葬在黑暗里罢,把明天留给我们的后一代人。”(同上第270页)一个正直的爱国作家,确是在掏出心来和读者见面。
这篇作品虽然短小,境界却十分开阔。语言纯朴,诚恳,精粹,确实是一篇难得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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