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鉴赏

作者： 曹增渝

李金发

你一步步走来，微笑在牙缝里，多疑的手按着铃儿，裙带儿拂去了绒菊之朝露，气息如何，我全不能分析。镀金的早晨，款步来了，看呀，或者听环佩琅琅作响了，来!数他神秘的步骤。

你的臂儿张着向我，呵，他们倦了如我未醒的深睡。

进来，向我旁边坐下，解去那透湿的鞋儿，你摘的是什么花朵，芳香全染在你胸膛里了，不看见么，他们正因离去同玩的小山羊哀戚了。

勿装出一半微笑，一半庄重的脸来，我画笔儿将停滞了，如你多看一眼。夜鸦染了我眼的深黑，所以飞去了；玫瑰染了你唇里的朱红，所以随风谢了。我们到小径隐藏了去，看衰草在松根下痛哭。

你呼吸在风里，我眺望在远处，他们都欲朝黑夜之面而狂奔了。

黑夜才从门限里出去，他多么叫喊，愤怒与呜咽，如你不来，我将梦见你在我怀里。

奈黑夜才从门限里出去。

李金发是中国新诗史上的怪杰。早年留学法国，在学习雕塑的同时，对法国象征派诗歌发生浓厚兴趣。他当时写下的许多诗篇，都染上了象征派的色彩。文学史家称他是把法国象征派诗的手法介绍到中国来的第一个人，他本人也由此成为中国象征派诗歌的执牛耳者。

这篇散文诗《晨》，和李金发的其他诗作一样，乍读起来，有一种似懂非懂的感觉。这种感觉大约来自以下三方面的原因：一是作品一开始就进入对意象和感觉的直接描绘，而略去了有关的叙事因素，以至于读者很难确定意象的所指；二是意象的繁复交错，令人难以理清相互之间的语义联系，也即朱自清所说：“一部分一部分可以懂，合起来却没有意思”；三是词语运用的突兀怪异，如“微笑在牙缝里”、“多疑的手按着铃儿”，以及“衰草在松根下痛哭”等，往往与上下文缺乏一种统一的语感，因而令人摸不着头绪。

上述阅读障碍的形成，有的来自作者过分求新求怪的审美意向，有的则与我们对于象征诗派的创作手法缺乏了解有关。

阅读这篇散文诗，不妨首先从语义层面把握住作品中的主要意象——“一步步走来”的“你”。这显然是个可爱的姑娘的形象。第一段里，先写“你”的到来在“我”心中引起的感觉，然后写“镀金的早晨”同时到来的款款脚步。美丽的少女和美丽的清晨，朝露花香的美妙气息和环佩琅琅的美妙音响，交相映衬，构成了一幅活色生香的欢愉景象。

第二、三自然段，写情人相见时互相拥抱和彼此亲热的情景。少女经过清晨的跋涉，双臂困倦地投向“我”的怀抱，而“我”则关切地让少女坐在身边，脱下被晨露打湿的鞋子，和少女在一起议论着摘来的是什么花朵，嗅着浓郁的花香，揣测着花朵的凋谢应是因为离开了同玩的小山羊哀戚所致。体贴亲昵之情溢于言表。

第四自然段，写两人由相对而坐眉目传情到漫步户外。先是“我”为少女作画，少女却故意装出“一半微笑，一半庄重”的调皮神情，使“我”难以为继。于是索性四目相对，绘情地传递着彼此的爱意。“夜鸦”和“玫瑰”两句，写得朦胧而优美。不径直说“我”眼中的脉脉深情，而说“夜鸦染了我眼的深黑，所以飞去了”，也不径直说“你”朱唇的鲜艳动人，而说“玫瑰染了你唇里的朱红，所以随风谢了”。时光在恋人的情话中流逝，两人遂走向黎明中的小径，让“衰草”由于嫉妒他们的幸福而“在松根下痛哭”。

末了三段，写黑夜的逝去。它是不情愿的，叫喊着，充满“愤怒与呜咽”。然而总算是“从门限里出去”了。

通过以上转述，可以发现，我们已经把握了这篇散文诗的主要部分。看来，理解这首诗，比其他诗更需要发挥读者的想象力。要善于用自己的想象联结意象的跳跃性，填补诗中的空白。

在此基础上，才能继续探讨作品的象征意义。我们刚才是把作品中的“你”作为一位可爱的少女，作为“我”的恋人来看待的。然而“你”和黑夜的对立，“你”和晨光的携手，以及作品中语言迷离闪烁的色彩，都使我们很难把“你”的形象局限为一种具体的感性存在。我们宁可把“你”看作是同少女、清晨一样美好、一样生气勃勃的同类事物的象征。黑夜与早晨的对立，也不是简单的写实，而是象征着两种不同的生活环境和精神氛围。至于在金色的晨光中，黑夜无奈的败退，则无疑透露了作者此刻健康、乐观的情怀。

总之，这是一曲晨的颂歌，一曲美的恋歌。个别词语的晦涩生硬，终究掩不住它通篇的热情和光彩。在李金发的诗歌中，这应当是一篇较为优秀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