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家顺
刘基
松风阁在金鸡峰下(1),活水源上。予今春始至,留再宿,皆值雨,但闻波涛声彻昼夜,未尽阅其妙也。至是,往来止阁上凡十余日,因得备悉其变态(2)。
盖阁后之峰,独高于群峰,而松又在峰顶。仰视,如幢葆临头上(3)。当日正中时,有风拂其枝,如龙凤翔舞,离褷蜿蜒(4),轇轕徘徊(5);影落檐瓦间,金碧相组绣(6)。观之者,目为之明。有声,如吹埙篪(7),如过雨,又如水激崖石,或如铁马驰骤(8),剑槊相磨戛(9);忽又作草虫呜切切,乍大乍小,若远若近,莫可名状。听之者,耳为之聪。
予以问上人(10)。上人曰:“不知也。我佛以清净六尘为明心之本(11)。凡耳目之入,皆虚妄耳。”予曰:“然则上人以是而名其阁,何也?”上人笑曰:“偶然耳。”
留阁上又三日,乃归。至正十五年七月二十三日记(12)。
《松风阁记》有上下两篇,此为上篇。本篇名为“松风阁记”,而重点不在写阁,只在开头点明其位置,说明作者两次来此阁小住而已,作者把重点放在阁何以以“松风”名之,突出此阁的特色,真是大年笔为文,入年处就已见出不凡。
开头几句铺垫,文心全在一个“妙”字上。“今春始至”,因“值雨”,“未尽阅其妙也”,此次复来,“止阁上凡十余日,因得备悉其变态”,乃为领略其“妙”也。
“妙”在何处?妙在其形,其影、其声也,妙在其无尽的意境也,妙在其能令人“目为之明”、“耳为之聪”、精神为之澡雪的审美感受也。诗人先用写意的笔法勾出一幅青山苍松图:群山连绵、一峰独秀、峰上苍松君临,仰视之如羽旌蔽空,华盖掩日,倘佯其下,令人不由得振起一腔傲岸之气。作者写松之形已初传其神。然而,松之神韵之精妙处还在其动态之中,在日光,清风之中。“日正中时,有风拂其枝”,人们但见其风中作舞,迥异于蒲柳之态,优美中不乏雄健,“如龙凤翔舞,离褷蜿蜒,轇轕徘徊”,仿佛一位儒雅厚重的清流长者,一举手一投足亦自有一种脱俗的风韵。再写其影:“影落檐瓦间,金碧相组绣”,成为一幅天然和谐的绝妙画图,这其中有色彩、有明暗,有隐约变化的图形,仿佛构成一种美妙和谐的节奏似的,让人觉得这是松的风神,是它不可掩抑的流光溢彩。这样写了松的形、影,似乎还不能尽传其神,作者于是又写“声”。一连用了五个比喻,穷形尽相地描绘“松风”,这简直是一首美妙的交响乐章:有埙篪相须之和谐,有山雨飞来之急骤,有小激崖石之情韵,有铁马驰骤之雄壮,亦有草虫呜切之忧凄。这样,松树的无穷情致似乎都已自然地披露出来了,松下之风,风中之松已构成一幅充满诗情画意且具有清雅乐章摄人心魄感染力的有声图画,构成一种高妙的意境。盘桓于斯,作者感到“目为之明”,“耳为之聪”。而耳目者,乃心灵的窗户,作者虽未明言其心理感受,我们自然可以想见他心中的愉悦,他一定会有一种心胸顿时为之豁然开朗,郁闷尽消,精神陡健的畅快,同时,也会隐隐产生一种物我交流,松我为一的“移情”感受,精神得到澡雪,情志得到陶冶,心灵深处另有一种满足。这就是作者体味到的“妙”处。
文章最后写与松风阁上人之问答,饶有深意。上人以松风名阁,并非不知其中情趣者,然而,他显得更超越,要清净六尘,认为“凡耳目之入,皆虚妄耳”,他笑曰,以松风名阁乃偶然耳。佛家认为一切色相都是暂时的、不实在的,而世界的本原乃是空无,松风阁虽然饶有情趣,人们亦不可执著于它,“偶然”遇之,不妨与之低昂,过后忘之可也。对上人之高论,作者又作何感想,他没有说,只是说此后“留阁上又三日,乃归。”然后写下此记。看来佛家之妙论并不能使作者忘怀此景,不能抹去他心中的深切感受,他不能不写下此记。这一笔看似宕开甚远,其实与上文意脉贯通,似断而实续,令人不能不佩服作者大匠运斤,出神入化的技巧。
描写风物之作最忌匠气,巧构形似,蔚为雕画,极镂绘之工而乏清远之韵者,皆匠气也。体物得神、会境生心,在简淡笔墨中既可为风物传神写照,又寄寓自己的情志者才是上乘之作,《松风阁记》堪称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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