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曹增渝
唐弢
许多日子来我常挂记着一件宝物——天宝宫庭里的游仙枕。不比邯郸客邸,数十年卿相只抵得半炊黄梁,而眼前的老道却已头白了。我说的是软玉一片,温润明泽,又何须侈言遨游,十洲三岛四海五湖,一睡上便尽在眼前。
是我沉溺于神秘了吗?
或是你没有追踪这挂记的由来。不幸我们都是尘世的凡人,对着琐琐的生活盖已十分倦怠,偶有所属,遂不免寄情物外,使精神被牵于灵魂的乡国。孩提时我有许多梦想,爱英雄骏马宝剑,神驰于平沙无际的战场。对着蓝空又常自沉吟:有这么一天我会飞往别个星辰。
你问我是月球抑是火星?
两者之间我并无抉择。长夏无俚,倚庭阶看日影西移,默然自怀,一拳之石遂使我不胜向往了。且慢说顽石无灵,又安知非旧官瑰宝,随着年代的侵蚀乃又归真返璞,奥古嶙峥里有奇境可逐。于是我枕着睡去了,就象枕着游仙枕一样。你以为我是依循姮娥的道路,飞向儿时梦寐以求的月宫了吗,或是尚了槐安国的公主,带着荣华去出守南柯?不,我不爱梦里卿相,也难逐镜中幻影,三十年生涯让我有一颗倦怠的心,在枕上,我探索着人间的温情。
我梦见一个故事。
是诗人的渲染使人心碎的呵:“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这,无论对诗篇或是人生,都是一下残酷的转折。你听见暗夜栈道上的铃声吗,雨正绵绵。请为我别谱一曲,莫提行宫月色,且歌唱当年春寒赐浴时的华清水滑,回眸一笑,拥抱住自己的青春,唤回这烟似的柔情吧。我,我在庭阶的石上转侧,学临邛道士寻海外仙山,相传山中有绰约仙子。
七月七日长生殿,
夜半无人私语时(1)。
我欲从天上的玉妃听取人间的誓词,比翼鸟掠过高空,而地面的树枝也竟连理了。醒来时我吃惊于自己的孤独。
你说这本是梦境吗?
于是我想起别一个人,别一个故事,出现于古中国的洛水之上,借相思而幻成的影子。正当年轻多才的王子抱着悒郁寡欢的心怀,于日暮时回渡轘辕,车殆马烦,念余生长受猜忌,不禁怆然泪下而涉于遐想了。展现金带玉镂,烟波冉冉中升起一个神女,翩若惊鸿(2)。你的眼睛发亮,你看见了什么?
看见你自己的幻想。有许多日子苦思孤索,我也为此惆怅。七步成章,便纵有绝代才华,凭借文字,终无以掩人事之点瑕了。
你问起这幻影的媒介。
是那件玉镂金带枕吗?说不定就是我头下枕着的。当年内庭供奉,有纤纤的玉指抚摸,娇啼含羞的粉颊与相偎依,如今白璧化石,只剩下枯焦一片,即使尚能幻化,也不过骷髅断骨,无法见如水的明眸了。此时的寂寞乃更甚于梦回。这世界在寒冷下去,也许是我自己已日就衰老,不再怀奔流烈火,作绚烂之想。
是的,我被琐琐的生活搓伤了。
因此又挂记到游仙枕。你说我欲借古代的传说来医治自己的灵魂吗?不,我所关心的是它的作用,它的影响。即使布函一袭,想起承受了思妇的泪,小儿女的伲语,哲学家的深思,丈夫子白昼人前轻易不肯吐漏的消息。我惊异于一个小天地的深邃与阔大,从这里,人们企望到别一种生活,别一个世界。
呵呵,你的眼皮垂下来了。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重改
唐弢在散文诗的创作中曾经进行过多方面的探索。象《拾得的梦》、《心的故事》那样,凭借鲜明的意象建构一个梦幻般的世界,从而表达他对现实的感触和对理想的执著,只不过是若干思路中的一种。而这篇《枕》,则代表了他的散文诗作品中另一种迥然相异的风貌。它以某种在历史文化的长河里浸泡过千百年的物象为话题,将与此有关的人事和传说剪辑连缀成色彩斑斓的画面,进而生发出对于人的生命和情感奥秘的体味与思索,同样具有一种隽永的意味和诱人的魅力。
作品从“天宝宫庭里的游仙枕”写起,连带着涉及其他一些颇有名气的枕头,例如邯郸客邸中那只将人带进富贵梦的枕头,以及令曹植睹物思人的那只甄后的玉镂金带枕,等等,由这些“名枕”引发出作者关于梦的连翩思绪。其中又有两则重点:一是对唐玄宗思念杨玉环之梦境的留连,一是对曹植路遇洛神之幻象的凝注。作者在这里倚枕畅想,在古人的感情世界中悉心地游历、体察、吟味,以“一颗倦怠的心”,“探索着人间的温情”。
作者的这番神游,处处融入了个人的内心感受和生命体验,因此,当他最后论及枕中“小天地的深邃与阔大”,说到人们正是要从这里“企望到别一种生活,别一个世界”,作为缺憾人生的补偿的时候,我们便很自然地为他的真诚、明慧和渊博所打动,所折服。
这篇散文诗实际上是一种优雅、坦诚的心灵独自,然而其中又故意设置了一个对话者——“你”。不过“你”的存在和不失时机的提问,倒是更多地起到了拓展和导引文思的作用,使这篇作品显得情思绵邈而不失之纤弱,笔致跌宕而不失之散漫。
应当指出的是,这篇散文诗的艺术个性,在中国现当代散文诗创作中是不多见的。唯其如此,我们才应该更加细心地体味它的丰厚意蕴和巧妙构思,从而扩展我们的审美视野,提高我们的审美能力。
上一篇:《松风阁记》鉴赏
下一篇:《林中深渊》鉴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