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俊山
莫洛
白天,我行走在凛寒的冰谷;夜晚,我要卧在床上——这是我的一只梦的摇篮。
在梦的摇篮里,使我忘记了昼间冰谷的凛寒的袭迫;使我对人生,怀了喜悦的希望。
一天,一个天使飞到我的梦的摇篮旁边。这是一个美丽的,穿着罗纱一样薄的白衣,有一双轻巧的翅膀,和一头柔细的头发的天使。
我起初吃惊,继而镇定,以后对她简直是爱而且喜欢了。
我至今还能记起的,是她的一对大眼睛,一对温柔的黑瞳子象嵌在天蓝色湖水中似的大眼睛。她对我微笑;那笑真是可爱,我在人间简直没有发现过。
“美丽的天使!”我禁不住爱慕,便脱口赞美道。
“不必赞美我,亲爱的孩子!”天使说,“你也一样美丽,你的美丽藏在你的灵魂之中。”
我惶然了,简直莫名其妙;我不知道她在赞美我,抑或是嘲诮我。
“不要疑心,也不必羞耻!”天使温婉地说,“你应该为你的幸福而快乐。”
“为我的幸福?为我的幸福而快乐?”我反问着,一肚子的疑窦象风车一样旋转。
“这就是你的幸福!”天使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对用轻厚的翎毛做成的大翅膀。“这是难得的东西,千万年以来,不知有多少人为了要争得一对翅膀,而流了血,而弃了生命!”
“你就给我一对翅膀吗?”我渐渐变得欢悦了。
“对,我给你自由——是的,正是自由!”
天使说完后,就把这对翅膀插在我的背上。
“你可以大胆翱飞了。”天使笑得多么可爱,铃一样地,用美妙的声音对我说,“青的天,蓝的海,绿色的大地,你都可以自由地来去;你的飞翔,不会受到阻碍。”
我试着拍击翅膀——果然,我飞起来了。
啊哈!
我飞得非常兴奋,忘记了疲倦,不息地飞,飞,飞……
我看清了为云雾蒙住的巍峨的山巅;看见带一样的江河;看见一片无垠的汪海大洋;看见屋字繁华的城市;看见沙漠,森林,田野,草原,池沼……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我非常欣喜。
“多好的自由的翅膀啊!……”我暗自在心中赞美。
但不知为什么,我不久竟被一片昏暗的雾迷住。
我有点惶恐不安。
突然,不知什么东西从我的头顶击落,我一阵晕了过去,迷迷糊糊地跌落下来……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不见了翅膀;再仔细回视四周,四面八方都是墙;我知道,这个墙砌的,就叫做囚牢。我便呼吸在囚牢里面。
我就不能飞翔了……
同时,我也失掉了我的梦的摇篮。白天,在囚牢里;夜晚,卧着的床,也象冰谷,没有一丝温暖。
我可一点也不知道,在梦的摇篮里,现在睡着的到底是谁?这美丽而善良的天使哪儿去了呢?而且我的那对翅膀,现在到底插在谁的背脊上?
一九四三年一月,温州。
据诗人介绍,这篇作品写成后,“不久便被捕坐牢了”,“《梦的摇篮》里所写的情景,竟不幸成了谶语,或者说得好听点,它竟成为命运的预言了。”(《梦的摇篮·后记》)可见,创作这篇散文诗时,诗人的生存境遇已经是相当危险了。一面是随时可能失去自由,一面是对自由的渴望,生存现实和心灵现实的矛盾如此尖锐,这就是孕育作品的生活土壤。
诗篇以叙事方式编织成一个美丽的“梦”。那梦,多么令人神往啊!当天使为诗人插上翱翔的翅膀后,他凌空起飞了:
我看清了为云雾蒙住的巍峨的山巅;看见带一样的江河;看见一片无垠的汪洋大海;看见屋宇繁华的城市;看见沙漠,森林,田野,草原,池沼……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我非常欣喜。
这个“梦”的象征意味是明显的。诗人身处黑暗势力的威胁之中,深感身心的不自由,因此他才那么渴望自由。可是,现实的处境那样恶劣,诗人在白天的生活,犹如“行走在凛寒的冰谷”。只有在夜晚,“在梦的摇篮里,使我忘记了昼间冰谷的凛寒的袭迫;使我对人生,怀了喜悦的希望。”他才在虚幻里得到慰安。因此,“梦”象征着诗人挣脱黑暗,享受自由的理想。
可是,现实是冷酷的。虚幻的梦一旦破碎,诗人也就跌落到现实的“囚牢”里了: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不见了翅膀;再仔细回视四周,四面八方都是墙;我知道,这个墙砌的,就叫做囚牢。我便呼吸在囚牢里面。
“梦”的美丽与现实的凄冷形成强烈对比,这就深刻揭露了诗人生活的时代是多么黑暗!
这篇作品虽然以叙事为体,但是有意境,富情韵,更有耐人寻味的思想蕴涵。因此,作为散文诗,它的审美品质是自成一格的。它也许在形态上更趋近散文,但在神韵上却是诗,是优美的叙事性散文诗。如果追溯其艺术源流,鲁迅《野草》里的许多篇章,岂不就是这种写法?那么,说莫洛在散文诗艺术上对鲁迅有所师承,当不是牵强之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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