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宋生贵
郭风
村里一条溪流边的水磨坊,要改建为一座小型水电站了。雪花纷飞中,一块建筑工地的木牌树立起来了——
好象无数羽毛般的白蝴蝶飞舞,雪纷纷飞落在站立在溪岸边的老樟树上和水磨坊的木屋上。
樟树说:
你走过了,在我们村庄里你应该走过的道路。有多少年月了?你的木轮一直转动着,又转动着;你不知疲倦,不知休息;
在我们村庄里,你为这里世代的人们砻谷、磨麦、春米,并且捣药……”
“不。
我做得很不够。在我回顾我已经消逝了的时日,回顾我的过去时,更加感觉我做得很不够。在这一刻间,我更加思念我们村庄里下降的雨;
更加思念,在我们村庄里,山谷间众多的小山涧,
——是它们把下降的雨,汇聚起来,然后流到这里来,一直鼓励我,
使我的木轮,不止地转动又转动;在这一刻间,我更加思念所有曾经帮助我的、激励我的;在这一刻间,
我更加思念水的德性和品质……”
郭风的《樟树和水磨坊》写于“新时期”的1979年。较之与诗人五、六十年代的大量创作,它在基本情调上有了明显变化。如果说诗人当年的创作大都属于对着早升的霞光吹奏出的欢快笛声的话,而该诗则可谓沉思的果实了。——深沉的思索是他“新时期”散文诗创作的显著特征。对于这种变化,诗人自己是自觉的。他在《秋暮》中透露过,他的创作“从热烈转向冷静,转向深沉”。
《樟树和水磨坊》采用“童话体”的写法,写樟树与水磨坊间的对话。诗作开头先写雪花如白色蝴蝶翩翩飞落,落在溪流岸边,落在岸边的老樟树和将被拆去的水磨坊的木屋上。这是诗作中设置的一个特定的背景。背景是沉净而空寂的,极容易使人联想到柳宗元《江雪》中的诗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此时,顶着白雪的老樟树和水磨坊静静地立在岸边,极似两位沉思默想的老人!的确,诗人就是把它们作为人格化的形象加以描写的。当水磨坊将要结束它的一生而为水电站所取代之前,回顾“已经消逝了的时日”,感慨系之。作为目睹者和历史见证的老樟树称赞水磨坊一生劳作、苦斗,是无愧的,而水磨坊“在这一刻间”,却更加思念水,思念山涧。
老樟树和水磨坊的对话很是真诚,读来竟觉物亦有情。当然,这情愫意念到底还是人注入的。诗作将物人格化,其旨显然远非止于写物,而是借物写人,托物言志。在这里,所写之物成为象征,是品格高尚的老人的象征。他们正直、善良、勤劳、执着、谦和,一生图求为社会造福,为他人奉献;他们在漫漫岁月中,历经人世沧桑,甚至经受过冬天风暴般的摔打,有过心灵的创痛。可是,他们从不居功自傲,或向谁讨价还价。就象溪流边的水磨坊一样,当自己驻足回顾以往的人生旅程时,更多的是想到别人,别人的激励,别人的帮助——更加深信自己的存在总是离不开社会和他人的支持。而总认为自己“做得很不够”。这是一种虚怀若谷、可亲可敬的人格精神。
诗人赞美这种人格精神,同时也是崇尚这种人格精神的。甚至可以说,在水磨坊这一人格化的艺术形象中,即叠印着诗人自己。写作该诗作时,诗人已年逾花甲,亦可谓是一位阅历颇深,饱经忧患的老人了。此前,他有过令人瞩目的成绩,也遭际人生的坎坷,但当他对以往的岁月作诗意的反思时,感慨中更多的是,对友人的思念和理解;对人民的关切和祝福;对土地的眷恋和依存;对事业的期待和坚信。他在《你是普通的花》这本散文诗集(《樟树和水磨坊》即收入该集中)的自序中说过:在一个时期内,创作冲动的产生,多半是因为“我想起了我的许多被迫害的战友;我想起了我党的艰苦卓绝的战斗历程;我思考党、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樟树和水磨坊》的另一层深意,也正是表现诗人对人民,对友人水晶般的品德的思念。诗作结尾处借水磨坊之口说:“我更加思念水的德性和品质……”
在本诗中诗人并无着墨绘景,但总体的画面感却很强,让人觉得有一幅冷色调的油画在面前,其氛围是沉净而悠远的。这与作品所表现的关于人生的沉思,显示出浑然一体的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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