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杨长春
老舍
当我行在路上,或读着报纸,有时候在似睡非睡之中,常常听见一些歌声,配着音乐。
似梦境的鲜明而又渺茫,我听到了歌声,却听不清那歌词;梦中的了解,就是这样吧,那些听不清的歌词却把一点秘密的意思诉达到我的心灵。
那也象:一条绿柳深巷,或开满杜鹃的晴谷,使我欣悦,若有所得;在春之歌还未构成,可是在山水花木的面貌里认识了春之灵。
至于那音乐,我没有看见红衣的鼓手,与那素手弹动的银筝——有声无形的音乐之梦啊。可是,我仿佛感到一些轻健的音符,穿着各样颜色的绣衣,在我的心中欢舞。
欢舞的音符,以齐一的脚步,轻脆的脚步,进行;以不同的独立的颤动,合成调谐的乐音;因血脉是那样流动,我领悟到它近乎军乐,笛声号声里夹着战鼓。
听着,我听着,随听随着解释,象说教者在圣殿中那样,取几句神歌,用平凡的言语阐明奥意。
鼓声细碎,笛音凄绝,每一个音符象一点眼泪。听:
似乎应当记得吧,那昨天的恶梦,那伟丽的破碎?
山腰里一面大王旗,三月里遍山的杜鹃哪,还红不过满地的人血;水寨中另一面骄横的大旗,十里荷塘淤着鲜血,谁能说得尽呢,遍野的旌旗,遍野的尸骨!
伟丽的山河,卑污的纷乱,狂笑与低泣呀,羞杀了历史,从哪里去记载人心的光明壮烈呢!伟丽的破碎!
诗人呀,在那时节,在高山大川之间,在明月清风之夕,有什么呢,除了伟丽的忧郁?
鼓声如雷,号声激壮,音符疾走,似走在坚冰雪野上,轻健的脚步,一齐沙沙的轻响。听:
醒来,民族的鸡鸣;芦沟晓月;啊,炮声!异样的炮声,东海巨盗的施威。
醒了,应战,应战!纵没有备下四万万五千万杆枪,我们可有四万万五千万对拳;我们醒了!
雨是血,弹是沙,画境的古城燃起冲天的烟火,如花的少女裸卧在街心;然而,没有哭啼,没有屈膝。醒了的民族啊,有颗壮烈的心!
让长江大河滚着血浪,让夜莺找不到绿枝去啼唱,我们自己没有了纷争,四万万五千万双眼睛认定了一个敌人。伟丽的忧郁,今日,变成了伟丽的壮烈;山野震颤,听,民族的杀声!每个人要走一条血路,血印,血印,一步步走入光明。
啊,每个人心里有一首诗歌,千年的积郁,今朝吐出来。诗人上了前线,沉毅无言,诗在每个人的心间。也许没有字句,也许没有音腔,可是每颗心里会唱,唱着战争的诗歌。
啊,这诗歌将以血写在历史上,每个字永远象桃花的红艳,玫瑰的芬香。
作者在开头写道:“当我行在路上,或读着报纸,有时候在似睡非睡之中,常常听见一些歌声”。阅读全文,感到本文写的歌声似乎不是从外部听到的,而应是从“我”心底流出的!
人的心灵好像一片片向外部世界敞开着的湖泊,投进石子它会荡起涟漪,吹进风暴它能掀起浪涛。看得出,文中的“我”由于经历一个动荡的年代,敏感的心灵便再也不能宁静。激动、躁动、心潮澎湃,情感的浪花相互拍击、相互碰撞,便化作一种旋律,便有一种听不清歌词的歌声歌唱在“我”的心间。像冰之于水火之于油,那歌声分明是一种形式化了的情绪。
情感虽然体验强烈却难以名状。可以明确感觉和表达的是一种抽丝一样从这情绪中生发出来的旋律,一种由激情直接、不自觉转化而来的歌声。于是文章首先紧紧捕捉住这旋律、这歌声,然后从这旋律的变化中,从歌声的起伏中去揣摩、清理自己的情绪,“用平凡的言语阐明深意”。
——“凄绝的”旋律。啊,那是“我”想起了我们昨日卑污羞愧的往事:争王争霸,自相残杀,血流成河。壮丽山河间长久进行着一幕幕血腥卑琐的无意义撕杀……
——“激壮”的歌声。啊,那是眼见得异邦入侵,巨盗施威,然而——我们的民族醒了,“我们自己没有了纷争,四万万五千万眼睛认定了一个敌人”。“纵没有备下四万万五千万杆枪,我们可有四万万五千万对拳!”
歌声节奏的变化由感情波动引起,感情的起伏则来自现实世界的刺激。散文诗篇幅所限,一般只描写主体的一种感觉和体验,但这种自我感觉和体验却可以包容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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