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申秀英高健
杰雷米·泰勒
死亡对人诚然是一场巨变,这点尚在世间的人大概无有不知。试想一个人童年时的雪肤丰颊,慧眼明瞳,少年时的矫健活泼,二十四五岁时的蓬勃精力与坚强筋骨,曾是一种如何光景,而老来之后的瘦损干瘪、憔悴枯槁,新葬之后的可憎可怖,令人嫌恶,这中间的悬殊确属巨大莫测。同样,我看过迎春初放、绽破花蕾的红红玫瑰,那美艳粲若晓空丽日,那娇嫩宛如玉露凝香;然而当狂风不顾她少女般的羞涩,排闼直入,把兰闺深处的一切摧残殆尽,那其中的细腻风光顿时蒙上一层阴暗,逐渐呈现萎靡衰败;垂头丧气,茎摧梗折,入夜更枝叶飘零,颜色褪落,辗转委顿于荒芜秽草之中。花的命运如此,每个男女的遭遇亦然……
(高健 译)
杰雷米·泰勒是英国十七世纪一位很富有诗意的散文作者,尽管他平生很少写诗,也不以诗名世。严格地讲,他甚至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散文家——一位特别以其文笔见长并专门从事于艺术性短文写作的作者。他只是一名英国国教牧师,职务最后做到大主教,工作是讲经布道,所写的内容也主要是讲道文和宗教论著。但是由于他的作品极具文采,它们本身便是很好的散文,甚至是很好的诗,而他自己也一向是被人们以散文诗作者看待的:他曾被推崇为讲道文中的莎士比亚或斯宾塞;甚至连他的大名也被视作典雅文体的同义辞。
以写诗的方法来著文——这是他作品的一个很突出的特色:这种以诗入文,亦诗亦文或曰诗文一体等特点在他的作品里几乎是俯拾即是,随处可见。伴随这一主要特点而来的自然便是音韵节奏的讲求与图形画面的鲜明——在一派说教布道的抽象议论中又处处闪动浮着一幅幅美如诗画般的迷人景象。所以,比兴繁富、音韵悠扬、色泽华美、风光旖旎,再加上诗味浓郁等,便构成了这位散文诗作者最主要的风格。而这一切又是有其来历的:它上承锡德尼、加路、戴克、德莱蒙得与布朗的遗绪,下启德昆西、罗斯金、纽曼、斐德与王尔德的新风,以其动人的文采在英国散文中独树一帜;是与另一派比较质实的散文传统相并行,并与之相颉颃的一种别具特色的文风,另外在其发展过程中也以它的“美文”笔法增强、丰富和美化了英国散文的表现力,因而对英国文学是有贡献的。
《死亡》这段文章出自作者1651年间著成的《神圣之死》。这本书连同《神圣之死》是泰勒的两部宗教伦理著作,旨在宣扬基督之道和晓喻人以“生死之义”;所以以内容论,这两部书的意义实属平庸之极。但由于文词本身的优美,又是“绮丽体”的代表,书中不少片段也是颇为人珍爱的。《死亡》即是其中一个精彩片段,写得美而富于诗意。它真是太美了,我们刚一接触到它,就会立即被它所迷住,被它那华丽的语言外衣和精致的形象表达所吸引,被它那异常优雅而考究的文体而不自主地给带入一种意想不到的幽美的境界之中,这时眼前的一切尘嚣俗务顿觉消失;代之而来的完全是一个不同的世界——异常融和的气氛,妩媚的景色和旖旎的风光;的确这里的一切是太诱人了,美的事物夺据了我们的全部心神;这里词采是那么华缛,比兴那么富赡,气象那么雍容,尤其那源源不绝的众多譬喻与形象——而且迅即与它们所代表的事物溶而为一,辨不清谁是谁个——简直仿佛是迎头扑面而来,令人目迷五色,应接不暇,更何况,那整个的表达又是那么富于音乐性,它的语句那么悠扬,节奏那么铿锵,我们当然会被面前的一切给震慑住了,因而一时大有心荡神移,眼花缭乱之感。真的,不仅视觉,我们的其它感官也都将因为饱餍醉沃了这番音响色泽的丰盛美餐而全都失去其知觉,我们的胸头几乎产生屏息之感;过分浓郁的芳馥简直使人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我们是彻底地被陶醉了,被征服了——在美的面前被征服了。至于这段文字的意义,这事我们早已忘掉。即使重想起来,又有什么重要?——无非又是“尘世的一切容华富贵并不足据,因而只能谨慎谦虚和虚心投入上帝的怀抱”之类等等(按引语中的三点实即这段文字后的三条结论——笔者)。我们已经得到了美,这也就够了。这个,便是泰勒的力量,他的文章的效果。所以难怪英国批评家圣柏利称他是“在全部英国散文中最善于挥舞魔杖的迷人妙手”。
至于本篇的写作技巧,还有两点值得一提。其一是,作者在使用譬喻时,往往喜爱将它一口气地反复连续使用下去,务期竭尽它的全部性能,藉以造成一种十分丰满的效果,这在修辞学上称为“持续比譬”,这一特点在本文“红玫瑰”的描写上特别明显。其二是,为了发挥比譬的作用,暂时中断文章的进行。这即是说,作者本来正从事一般理论的阐述或现象的说明,但过程中往往会因为某一事物的出现,而这个事物又比较富于形象意义,于是便停顿下来专就这一事物或形象而大做起文章来,然后方才再拾起那中断的议论。这种情形弄不好当然难免会影响文章的联贯和削弱它的气势,未必一定是一个优点。但以上两点也应算是作者行文的另一些特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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