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俊山
徐志摩
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边涎着狞恶的微笑,不是我说笑的日子,我胸怀间插着发冷光的利刃;
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恶毒的,因为这世界是恶毒的,我的灵魂是黑暗的,因为太阳已经灭绝了光彩,我的声调是象坟堆里的夜鸮,因为人间已经杀尽了一切的和谐,我口音象是冤鬼责问他的仇人,因为一切恩已经让路给一切的怨;
但是相信我,真理是在我的话里,虽则我的话象是毒药,真理是永远不含糊的,虽则我的话里仿佛有两头蛇的舌,蝎子的尾尖,蜈蚣的触须;只因为我的心里充满着比毒药更强烈,比咒诅更狠毒,比火焰更猖狂,比死更深奥的不忍心与怜悯心与爱心,所以我说的话是毒性的,咒诅的,燎灼的,虚无的;
相信我,我们的一切准绳已经埋没在珊瑚土打紧的墓宫里,最劲冽的祭肴的香味也穿不透这严封的地层;一切的准则是死了的;
我们一切的信心象是顶烂在树枝上的风筝,我们手里擎着这进断的鹞线:一切的信心是烂了的;
相信我,猜疑的巨人的黑影:象一块乌云似的,已经笼盖着人间一切的关系:人子不再悲哭他新死的亲娘,兄弟不再来携着他姐妹的手,朋友变成了寇仇,看家的狗回头来咬他主人的腿:是的,猜疑淹没了一切;在路旁坐着啼哭的,在街心里站着的,在你窗前探望的,都是被奸污的处女:池潭里只见些烂破的鲜艳的荷花;
在人道恶浊的涧水里流动着,浮沉似的,五具残缺的尸体,他们是仁义礼智信,向着时间无尽的海澜里流去;
这海是一个不安靖的海,波涛猖獗的翻着,在每个浪头的小白旗上分明的写着人欲与兽性;
到处是奸淫的现象,贪心搂抱着正义,猜忌逼迫着同情,懦怯狎亵着勇敢,肉欲侮弄着恋爱,暴力侵凌着人道,黑暗践踏着光明;
听呀,这一片淫猥的声响,听呀,这一片残暴的声响;
虎狼在热闹的市街里,强盗在你们妻子的床上,罪恶在你们深奥的灵魂里……
徐志摩的《毒药》确是一剂投给黑暗现实的“毒药”。诗人怀着不可遏制的愤激,渲泄着诅咒,自古流传下来的“温柔敦厚”的诗教,在此已荡然无存。这不是诗人的缺乏涵养,而是现实社会使然。正如俗语所云:“以毒攻毒”,此之谓也。诗人自己也说得明白:“我的思想是恶毒的,因为这世界是恶毒的,我的灵魂是黑暗的,因为太阳已经灭绝了光彩,我的声调是象坟墓里的夜鸮,因为人间已经杀尽了一切的和谐,我的口音象是冤鬼责问他的仇人,因为一切恩已经让路给一切的怨”。正因为他所感觉到的现实社会是那样丑恶,那样难以容忍,所以他才用“毒性的,咒诅的,燎灼的,虚无的”语言痛斥周围的一切。
诗篇发表于1924年,正是中国现代史上军阀混战,烽烟四起,国力衰疲,民不聊生的黑暗年代。思想文化战线上,五四运动掀起的科学、民主浪潮已经偃息,文化新军则正发生深刻的分化。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右翼成员的徐志摩,虽然感觉到现实的黑暗,但是却不能用先进的科学的世界观审视社会,明辨历史发展的方向和道路。因此,他只有愤激和诅咒,却提不出切实可行的疗救社会的方案。即使他体察到的黑暗,也只是停留在直观的感觉层次,而没有进入对现实社会科学的分析,所以他的诅咒是指向现存的一切的。在他看来,社会的“一切准绳”都是“死了的”,“一切的信心是烂了的”,猜疑的黑影“笼盖着人间一切的关系”,人道沦丧,兽欲横流,以至“罪恶在你们深奥的灵魂里”,世间全然没有可以信赖的人和健康向上的力量。这种满眼漆黑的现实观固然有切中时弊的一面,但是绝非建立在阶级分析基础上的科学世界观。因此,诗篇呈现给人们的仅仅是一个仇恨黑暗的愤激灵魂,却不是一个坚实而明晰的科学思想。鉴于此,我们说徐志摩的这剂“毒药”药性是猛烈的,但是,倘若用它疗救那个黑暗的社会,恐怕还不是对症的良药。
然而,诗人有真情,不伪饰,从艺术上说,他还是完成了一篇震撼心灵的抒情佳作。何况他的抒情方式虽是直摅肺腑,然而却始终以形象化的笔墨出之,诗篇也就成为一个繁复的意象组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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