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俊山
徐玉诺
世界上自己能够减轻负担的,再没过海鸥了。
她很能把两翼合起来,头也缩进在一翅下,同一块木板似的漂浮在波浪上;
可以一点也不经知觉——连自己的重量也没有。
每逢太阳出来的时候,总乘着风飞了飞;
但是随处落下,仍是她的故乡——没有一点特殊的记忆,一样是起伏不定的浪。
在这不能记忆的海上,她吃,且飞,且鸣,且卧……从生一直到死……
愚笨的,没有尝过记忆的味道的海鸥呵!
你是宇宙间最自由不过的了。
1922年4月6日
徐玉诺的《海鸥》是一篇手法别致的散文诗。诗人以反讽形象作为象征,深刻针砭了浑浑噩噩苟活于黑暗社会的蒙昧者,宛曲地吐诉了清醒者的内心痛苦,意蕴幽微,耐人寻味。
“海鸥”是被诗人赞美的么?从诗篇的一些语句看,似乎是的。你看,“世界上能够自己减轻负担的,再没过海鸥了。”“你是宇宙间最自由不过的了。”这不是十分艳羡于海鸥的轻松自在、无拘无束么?然而,如果注意到诗篇对于海鸥形象的具体描绘,就会发现问题并非那么简单。且看海鸥在大海上漂浮的情景:
她很能把两翼合起来,头也缩进在一翅下,同一块木板似的漂浮在波浪上;
可以一点也不经知觉——连自己的重量也没有。
这种“轻松自在”实在是随波逐流,作为一种生活态度和生存状态,并不值得赞美。至于海鸥“没有一点特殊的记忆”,“她吃,且飞,且鸣,且卧……从生一直到死……”,由此而获得的“自由”简直如醉生梦死,更是一种悲哀了。这就不难看出,“海鸥”是一个反讽形象,诗篇对它的描绘和“赞美”构成了“互相干扰、冲突、排斥、互相抵消的方面”,从而“结合成一个稳定的平衡状态”(瑞恰兹关于“反讽”的定义),因此它是被诗人否定的。作为一个象征,它所隐喻的正是社会中那些没有思想,因而也就没有主见,只是随波逐波,苟且度日的昏睡者。
可是,正是这些蒙昧的昏睡者,他们“是宇宙间最自由不过的了”。诗人这个“赞”辞里包含着多么深沉的隐痛啊!在那大夜弥天的黑暗社会里,没有思想的人固然没有痛苦,而清醒的思想者呢?由于他们不能像蒙昧的昏睡者那样生活,他们有知觉、有记忆、会思考,所以他们对自己的时代就有感受、有深知,对于人间的不义和罪恶就有不平和愤怒。如果这种清醒还未能上升到“如何改变现状”的理性高度,即还不能找到“除旧革新”的道路,那么,就必然在彷徨无计中苦闷了。这种心态,在世纪初的中国知识界相当普遍地存在着。这篇散文诗宛曲地表达了当时知识分子的内心苦闷,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
徐玉诺在二十年代初期曾出版诗集《将来之花园》,集中表现了诗人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在黑暗现实中的矛盾和痛苦。郑振铎评论其作品时说,他是“中国新诗人里第一个高唱‘他自己的挽歌’的人”,他梦想着“将来之花园”,却“握不到黎明的欢乐”,因而他的歌声总是“感伤的”。由此看来,《海鸥》在徐玉诺的早期作品中具有代表性。在这里,人们不是也可领略到那种“挽歌”的哀惋情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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