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曹增渝
陈敬容
你曾经被黎明的水泉浸润过吗,被那玫瑰色的黎明?那末你也尝味过那期待的夜之烦热,与黎明的清凉到来时,你自己和一切山峰,树枝,鸟群,以及凝露的碧草底微妙的战栗了。
这种战栗为了爱。是呵,孩子,别笑我尽说爱。黎明底战栗是为了对生命和阳光的爱,对青春之活力的爱。
你又笑我尽说青春。但是孩子,青春不是最可爱的吗?带同着它底丰满的希望?
想想那种明净的光辉,那闪映于年轻的眼中和心中的光辉;想想那种语言中的嘹亮与清越;想想那叹息与哭泣的温柔,那微笑的纯洁,那高歌的狂喜……
也许如今你更爱黄昏,它较适于你病中的柔弱。
不要叹息呵,孩子,疾病也是一种生活的体验。
你看我怎样热爱着生活。
每天,每一个清晨,我仿佛都在开始生活。
好像我从来没有生活过。
面对着明朗的阳光或凄苦的风雨,我都如像一个幼小的孩童。
我爱一切,对一切感觉惊奇。走过每一片树林,我必要用力呼吸。每一朵花招致我底顾盼,每一个果子逗引我底食欲。而水呢,不论是河溪里的水,池沼里的水,都以一种无比的惑力要我的赤裸的双足去涉行……
我也是一个孩子呵,一个比你大一些的孩子。
你听那远远的琴声,它来自一些什么样的手指底撩拨?如此地迷离,如此地撩乱,仿佛生命之最初的呼唤。
琴声在我底心底展开一片广漠的草原,而黄昏逡巡在草原的边际,牧羊人携着白色羊群远去了,温柔的微雨飘落在夕照里。
现在我又在琴声里看见一些窗子,沉重着静静的帘幕,灯火隐约地透露出来。我听到一些寂寞的足音,一些叹息;我闻到一种醉人的馨香,仿佛交溶着生和死……
但你好像很疲倦了,偏倚着你底蓬乱的头,你休息吧。我要去田野里散步一回。我看见一些游泳的人们归来了,手里湿湿的衣服同毛巾。
1945年6月重庆
这篇散文诗的主题是“爱”——“对生命和阳光的爱,对青春之活力的爱。”
从黎明的战栗写起,正是要从最普遍、最平凡的日常感受中显示出这种爱心。黎明是阳光开始照临大地的时刻,是新生活的脉搏开始跳动的时刻,是生命之轮由静止开始新的运转的时刻。当漫长的、令人烦躁的期待终于结束,黎明清凉的水泉终于浸润过来的时候,敏感的诗人又怎么能不战栗呢?
“每天,每一个清晨,我仿佛都在开始生活。/好像我从来没有生活过。”
这决非自我欺骗。弱水三千,我们通常所饮下的只是一瓢。即使用尽我们生命中的每一天,又如何能尝遍生活的滋味、看遍生活的景色呢?何况“人不可能两次踏人同一条河流”,运动和变化乃是宇宙的永恒规律。只要我们童心未泯,只要我们没有失去对生活的热爱,我们便不难从习空见惯的事物辨别出新的色彩、新的芳芬、新的乐音。
后面的几节文字,具体地描述了倾听琴声的感受和由此而引起的联翩的想象。这似乎是“我爱一切,对一切感觉惊奇”的某种注脚。即使是一阵“远远的琴声”,也令“我”想起“生命之最初的呼唤”,想起广漠的草原上的黄昏,远去的白色羊群和飘落在夕照里的“温柔的微雨”,想起帘幕后面隐约的灯火和“醉人的馨香”——这里坦露出来的不仍然是那颗玲珑、细腻而美好的诗心和爱心吗?
作品中既有对于经验感受的形象描摹,又有胸臆的直接抒发,其间甚至还安排了一位病弱地叹息着的孩子作为反差很大的倾听者,从而使情感的表达显得委婉有致。
这种“独语”,已经完全没有了何其芳三十年代的那份孤寂,更象是由于压抑不住的热情而敞开心灵的诚挚的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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