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朱明
马拉美
自从玛丽亚丢下了我,去了别一个星球—哪一个呢,猎户星,牵牛星,还是你吗,青青的太白星?——我总是珍爱孤独。不知有多少个漫长的日子我挨过了,独自同我的猫儿。我说“独自”,就是说别无有血有肉的生灵,我的猫儿是一个神秘的伴侣,是一个精灵。那么我可以说我挨过了漫长的日子,独自同我的猫儿,也独自同罗马衰亡期的一个末代作家;因为自从玉人儿去世了,真算得又稀奇又古怪,我爱上了的种种,皆可一言以蔽之曰:衰落。所以,一年之中,我偏好的季节,是盛夏已阑,凉秋将至的日子;一日之中,我散步的时间,是太阳快下了,还在淹留,把黄铜色的光线照在灰墙上,把红铜色的光线照在窗玻璃上的一刻儿。对于文学也一样,我灵魂所求,快慰所寄的作品,自然是罗马末日的没落诗篇,只要是它们并不含一点蛮人来时的那股返老还童的气息,也并不口吃的学一点基督教散文初兴时的那种幼稚的拉丁语。
我就这样子读一篇这一类心爱的诗(这种诗的脂粉要比青春的红晕更使我陶醉哩),伸手抚弄这一只纯洁小兽的软毛,忽听得一架手摇琴唱起来了,消沉的,抑郁的,就在我的窗下。它唱在白杨巷中,白杨叶在我看来就在春天也是愁惨的,自从玛丽亚跟了丧烛从长巷走过,最后一次走过了。伤心人的乐器,是的,真是的:钢琴是闪烁的,小提琴会给黯惨的情怀带来光亮,可是手摇琴呢,在记忆的黄昏里,却使我颓然沉思了。此刻它喃喃的唱一支快乐的俗曲,能把欢欣灌进城厢的心坎的一支陈旧的滥调:为什么它的叠句直荡进我的灵府,象一支传奇的谣曲一样的催人下泪了?我慢慢品味它,不忍向窗口投一个铜板出去,为的怕搅扰我自己,怕发觉这张乐器并不是独自在歌唱。
(卞之琳 译)
马拉美是法国著名的象征主义诗人,以“追寻诗底形式和技巧上的绝对的纯粹与完美”而闻名于世。他的童年很不幸,四岁丧母,父亲再婚后他和妹妹由外祖父母抚养。更不幸的是,当诗人十五岁时,他的十三岁的妹妹又因病而死。这些遭遇和打击,给马拉美的心灵造成了深深的创伤。《秋天的哀怨》这篇散文诗发表于1864年,是诗人22岁时的作品,其中主要抒写妹妹玛丽亚去世后自己孤独的心境,情调感伤,凄婉,笔触细腻、优雅,是一篇艺术上相当完美的作品。
孤独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有时候人们害怕孤独,想出了多种办法驱赶它,有时人们又珍爱它,细细地咀嚼它的况味。此刻的诗人就是这样,自从妹妹离他而去,他总是维持着一种孤独的心绪。就连陪伴他的那只猫,也被他说成是“罗马衰亡期的一个末代作家”,笼罩上了一层衰颓、没落的气氛。事实上自从妹妹去世后,诗人所喜爱上了的,都是些象征着衰落的东西:一年之中,他偏好的季节是盛夏已尽,凉秋将至的日子;一日之中,他散步的时间,专找“太阳快下了,还在淹留,把黄铜色的光线照在灰墙上,把红铜色的光线照在窗玻璃上的一刻儿”。对于文学,他灵魂所求,快慰所寄的作品,是罗马末日的没落诗篇,而且还有两个条件:“只要是它们并不含一点蛮人来时的那股返老还童的气息,也并不口吃的学一点基督教散文初兴时的那种幼稚的拉丁语”,要的就是那种地道的没落劲。
如果说第一段文字还仅仅是对那种“珍爱孤独”的心境的一般叙述的话,那么,在第二段里,则进入了对眼前情景的具体描绘。
这是一种将哀怨的感受推向极致的境界。读着这一类充满没落气息的诗,抚弄着那只号称“末代作家”的小猫的软毛,正在这时,又忽然听到手摇琴消沉、抑郁的乐音从曾经走过妹妹的送葬队伍因而一贯给人以愁惨感觉的白杨巷中响起。诗人又怎能不陷入“颓然沉思”,甚至流下感动的眼泪呢(虽然人家弹的只是一支快乐的俗曲)?他慢慢地品味着这种情调,尽量地延长着这种感受,不忍破坏它,搅扰它,哪怕是用一个小小的动作:给弹琴人投一个铜板出去。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哀怨确实不乏奢华的成分。但它毕竟是一种真实的情感流露,不同于那种“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忸怩作态,特别是作品中对于特定的艺术氛围的酿造,更是精致醇美,因而颇具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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