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申自强
亚媺(台湾)
天色未亮,就有爱山的旅人,成群地走过我家的窗下小路。
每次,我总在这时刻中醒来。轻轻撩起透明的绿纱帘,看这些登山者,他们饱满的笑容,多像一盏一盏温热的灯光,燃亮在前面微暗的山路。
即使,寒风冷雨,这群爱山的人,仍然不会忘记和青山有约与绿水交会。
当他们的背影,转过芭蕉园和鸭子寮时,我又看见领先的二位中年人,在窗前不远的石桥上出现。三四个拿着树干当拐杖的妇女,一路跟着走过桥头,二个留马尾巴的少女,停在桥边指点着,凌晨的山岚凉凉地,我看着它抚过窗前和每个登山的访客。
仿佛也看见那座长桥下的流水,仍闪闪烁烁地亮着,昨夜梦的眼珠,那荡漾的水波,使人有一种飘然辽远的感觉。
在最后一位旅人,也走进山的怀抱,濛濛的雾色,就迅速地围绕了青山的面目。
第一次我触及青山的神秘和皎美,在心灵的湖泊中,震撼着,这么深刻而充沛着生命的活力啊!
几只颜色艳丽拍动翅膀的小鸟,从丛林飞来窗前,在开花的枇杷树上高歌,好像在轻语岁月的消逝。好像也在计划着一次绿色的旅行。
楼台前盆栽的秋海棠叶,被圆润的露珠儿怀念着。矮青松绿意盎然地和胭脂花闲谈着,昨宵遗忘的那支歌谣。
只有孤独的小草啊!你一仰首,即缀成我寂寞的诗篇。在这寥寥无人的山中,路啊!你仍然遥遥地延伸着。
读亚媺的《窗下小路》,使人心不由己地想到王维的山水短章。“读摩诘诗,诗中有画”。自然是坡老持论公道。而亚媺的《窗下小路》竟就是用画家手笔写成的诗篇。这篇优美的散文诗,不惟画境绰约,而其佛家空幽静寂的禅韵,也饶有辋川遗风,读来令人回味有加。
诗中的禅韵美,首先是通过精心的构图显现出来的。
诗人以“我家窗下的小路”为视线,随着“爱山的旅人的”行踪去摄取意象,层层设境,把视阈内万象纷繁的自然景色浸润在禅秘的氛围之中,给人以朦胧、神秘而又幽静、空灵之美。
“天色未亮,就有爱山的旅人,成群地走过我家的窗下小路。”这是开窗即见的近景。如果诗人接下来去写“访客”们的身姿步态或喧声闹语,那就难免俗夫子凡眼之庸。作者匠思独运,只把游人的面影轻轻一点:“他们饱满的笑容,多像一盏一盏温热的灯光,燃亮在微暗的山路。”在大自然万籁俱寂,一派微暗朦胧的背景上,飘浮着灯光似的“笑容”这一明暗对比,使诗境显得幽静、神秘,给人一种清奇玄远的韵致。在这里,“灯光”无疑就是“佛影”的幻化形态,它的出现,更强化了作品的禅秘的美感。
既然以路为视线,当然要写到人物的具体活动,但作者仍然用以虚带实的手法,只写游人的“背影”。从“背影”看去,两位领先的中年人首先在窗前不远的石桥上出现,三四个妇女手柱树干作拐杖跟随上桥,两个留着马尾巴的少女在桥上停着指指点点。显然,这部分画面是以窗前不远处的石桥为中心视点,以人物的“背影”为主体构成的意象群。而且,桥上凌晨的山岗把人物尽皆笼罩在扑朔迷离之中;而桥下的流水闪闪烁烁地亮着昨夜梦的眼珠。这里的明暗对比,把气氛点染得更加玄幽静谧,静到与梦境浑似,正是典型的佛家境界;这是艺境与禅境的见相交融。也许有的编者,会认为把少女的发形看作“马尾巴”与诗境不侔,但只要体悟了全诗的佛心法照,对为此的形象变异就不感到奇怪了。
在远景中,诗人用反衬手法,进一步以动显静,更曲尽了诗思禅意。“在最后一位旅人也走进山的怀抱,濛濛的雾色,就迅速地围绕了青山的面目。”远处雾遮景尽,此时诗人完全坐空忘外,用整个心灵去体验大自然的生命活力,于是移情于景,物我浑化;但见窗下一派静默的生机:矮青松绿意盎然,秋海棠与胭脂花神交意会,小草也卓然而立,一切都悄无声息。虽有几只艳丽的小鸟在枇杷树上“高歌”,但“鸟鸣山更幽”,似乎整个宇宙都是那样空、幽、静、寂,但又生机焕然。在这不见人间烟火的境界中,唯有那条由窗下蜿蜒而去的山间小路,“遥遥地延伸着。”这路,既是生活的真实意象,也是绵绵无尽的禅意的象征。此为路耶,意耶?它要通向山水的尽头,还是人生的彼岸?只要潜心于诗人创写的静幽的诗美境界,就有领略不尽的哲理内涵。
在艺术结构上,这篇散文诗也有不同凡俗的特色。全诗以“小路”实际乃是一脉禅意为主线,把近、中、远三组镜头组合成有机的整体,意象自然凑泊,境界浑然天成,而且诗思与禅机交融,心境与物境相偕,从而使全诗气脉贯通,浑化自然,在“象”和象外虚空的统一中,完成了审美境界的创造。
从文体特征看,这篇作品更接近散文。尤其是那记叙色彩很浓的笔触,不啻是散文的写法。然而,正如前面分析的,它有诗的神韵和意境,作为“诗意的散文”,视之为“散文诗”也完全是可以的。何况,无论就散文诗这种文体的演变历史及其现状来说,它都是一种“中介文体”。因此,具体作品对于散文和诗两种文体倚轻倚重的倾斜,也就事属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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