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韩宗敏
郭风
我们村里的习惯是这样:从那吉夕的清晨,笙歌便吹扬起来了。那些看上去傻头傻脑的吹鼓手,你几乎不能相信,他们会吹出神妙的音乐来。
呵,村里的吉夕的笙歌,铜鼓和大锣,笙笛和铜钵,喧嘈的、而又和谐的,一齐吹打起来,奏鸣出久久被压抑的欢情,一旦倾泻出来的音乐。
钟鼓齐鸣。喧杂而又和谐的,村里吉夕的笙歌呵。不知什么时候,在奏鸣中,忽地铙板响了一下,万籁俱寂;随着,那笙笛蓦地以最高音吹奏出来,忧郁的,又富于老人的倔强,笙歌在诉说创业的艰辛;不觉间,那笙笛又以低沉的哀怨的调子,引人想起过往愁苦的时日呵。
唉唉,这是并不玄妙,也非发疯了的东西。那是恰如其分地道出了年轻一代的心思,我们祖父的心思和一切身受灾难的人面对着欢乐时的心思。
村里的社戏,总是重复地,叫人厌恶地排演着落难公子的遭遇。而我们村里的吹笙手们呵,却总是以民间的节奏,奏出我们的劳苦的父辈和我们自己的故事。
村里的吉夕呵,笙鼓一齐高鸣起来了。那吹笙手把生命的精力,全部从笙管的肺腑间吹出来;那鼓手把全部精力集中在两根鼓槌上……呵,那是以全部生命的精力,在吹奏着对于生活的今天的希望和明天的希望呵。
1943年
郭风的散文诗多是抒写他对故乡风物的理解与感情。他善于敏锐捕捉平凡而富有特征的事物,以洗炼的文字,溶入自己的情思,描绘出一幅幅诗情画意的境界,使人陶醉,激人振奋,或陷入沉思。《笙歌》正是作者把自己的灵魂和对家乡父老的理解、感情与“吉夕”笙歌吹奏消融在一起,传神地再现吹奏者创造的沉郁诗情的音乐意境,震撼读者的心弦。
一开头,作者先委婉点出笙歌演奏的地点、时间,和“吹鼓手”们的貌不惊人,然而就是这些“傻头傻脑”的极普通的乡野艺人,却“吹出神妙的音乐来”,用“几乎不能相信”一衬,加强了对音乐的“神妙”的肯定语气。这简洁的开头,就足以挑逗起读者的兴致和遐想:笙歌的悠扬,朴实憨厚的吹鼓手们的认真劲儿,听众的如痴如醉的惊疑神态,全都宛然如同闻见,这就为下文展开抒写笙歌的“神妙”,创造了气氛。
作者在抒写笙歌的“神妙”时,明显地借鉴了古代文学巨匠的创作经验,但这种借鉴是活用创新,而不是刻意模仿。白居易的《琵琶行》,李贺的《李凭箜篌引》,刘鹗的“明湖居听书”,在描写音乐题材的文学作品中都是誉满古今之作,固然各具娇媚和神韵;而《笙歌》也能别开生面,独展风采,表现出一个后来作者特有的情感倾向、生活态度和艺术旨趣,从而不失为文苑里一枝奇葩。
《笙歌》不着意从正面对演奏的全过程作充分、细致的刻画,而是跳跃式地在关键的节骨眼上点了几笔,以激活读者的生活体验,让你展开联想的羽翼,去欣赏演奏的全部情景。
演奏一开始就是“神妙”的。你看,那些几乎消尽血色的人用他们生满老茧的大手,操起古朴粗拙的“铜鼓和大锣,笙笛和铜钵”,“一起吹打起来”。就是这“倾泻出来的音乐”,一下子把读者引入作品的艺术氛围,犹如置身那喧腾的广场,亲耳聆听吹鼓手的演奏。接着,作者使用富于变化的笔触,描写演奏进程的起伏迭宕、疾徐断续,揭示了乐音的生活意味和情感内涵,从而使作品获得了乡土的和时代的特色。是的,这“神妙的音乐”“并不玄妙,也非发了疯的东西”。那是真正“民间的节奏”,是劳动者用“全部生命的精力”吹奏出的祖祖辈辈的“心思”和“故事”。正因为这样,从那笙歌里传出的既有“创业的艰辛”,也有“过往愁苦的时日”,更有“对于生活的今天的希望和明天的希望”。所以,作者所描写的“喧杂而和谐的”笙歌,不啻是村民们一部活生生的生活史和情感史。诗人钟情于家乡,钟情于乡亲父老,因此他才那样钟情于“笙歌”。
笙歌,是回荡于诗人心灵中的乡音;而《笙歌》,抒发了诗人浓浓的乡情。读者从作品不仅可以领略那吉夕笙歌的神韵,而且为诗人那深深的乡情所感动。掩卷体味,你不能不赞叹《笙歌》是一篇引人入胜、情致深宛的优秀散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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