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予民
于赓虞
这正是伟大的夜之世界!
饮宴散了,浓烈的红酒给我不可捉摸的力量,尚能在生命的国土的劫余的残烬中悲哀,回忆,痛哭。
不堪言,生命于往日,现在,只是一个飘渺的梦,在魔鬼的舞蹈与歌吟中无痕地逝了!我不能,不堪想象歌舞的惨影:声韵、步态,只是一片模糊的惨红与苍黑的结体。微笑与温柔变为不忍一视的惨红,愤怒与惨暴变为刺心惨动的苍黑:远了,灵动的生之希望!这一切在今宵的迷醉中,踉跄中都是毒烈的火箭,射中了已死之心灵。
星月冷明,万有沉于梦境,只我孤零一人卧于海滨之草茵,任自然无忌地摧残,伤害;任魔鬼无忌地在心头舞蹈,歌吟。在它踉跄的步态,朦胧的歌声里,泳化红酒,纸烟,毒药于一切希望之宫。呵——昔日金色的蓬发业已苍白,苹果的面颜业已苍灰,一切,一切如一龙钟的老人——青春死了,其颜色如枯萎的蔷薇上之雾水。
毁灭!将生命抛于奇丑的苍黑的污池,毒毙于死水,无须恋恋于痛苦足下之生命,作魔鬼与歌吟之场!嗟呼,孤魂,沉醉吧,沉醉于微笑,沉醉于死亡,沉醉于辉煌的宫殿,沉醉于长流的青堤,因是,纵魔鬼歌舞于心峰,发上,亦能暂时沦于不能记忆的烂醉——有如死灭,将一切遗忘。
噫,如斯进行着生命之韵调,永远,永远沉于不可捉摸的梦境。饮宴散了,从毒中我窥见了这平静的生命……
这正是伟大的夜之世界!
于赓虞的这首散文诗,写于1927年,他于次年出版的散文诗集也以此题名。沈从文曾经说,于赓虞这时的诗大多“表现的是从生存中发出厌倦与幻灭情调”。《魔鬼的舞蹈》就是流露乃至渲泄这种情调的代表作。
这首诗尽管采用了象征派的一些手法,但也充分结合了现实的描叙与抒情,因此使人能从灰暗的意境中理出抒情主人公思绪感触的脉胳。是暗夜里沉醉后,引起主人公“悲哀,回忆,痛哭”,他觉得此时的生命已处于“劫余的残烬”。他又认为生命不管是在往日还是现在都是一个虚无飘渺的梦,而这个梦终究消逝在魔鬼的舞蹈与歌吟之中。所谓魔鬼,即社会的恶势力,以及恶势力对心灵的伤害与侵袭。“舞蹈与歌吟”,这恶势力是多么逍遥与肆虐。恶势力如此之大,拯救人生之路不知在何处,他感到厌倦与绝望,故而感叹道:“远了,灵动的生之希望!”痛呼出“青春死了”。怎样才能摆脱魔鬼的纠缠?他认为只有“毁灭”或“沉醉”。毁灭了,这人生也就无须作魔鬼舞蹈与歌吟之场;否则,只有沉醉,以至烂醉,方能将这一切遗忘。主人公正是在“饮宴散了”,因浓烈的红酒“不可捉摸的力量”,产生出痛苦“回忆”;而他又想在沉醉中“将一切遗忘”,怎么能做得到呢,这不正是表现了极度矛盾的心理吗?
绝望的音调充溢在字里行间,颓废的情绪似乎让人接受不了。但他反复诉说:“这正是伟大的夜之世界!”他的苦闷,他的愤激,他的不满,在那个大夜弥天的时候是强烈的。只不过受世界观的限制,他委实找不到出路,只得趋于消极。
于赓虞后来对他的诗有过一番交底的话,这里摘出几句,便可窥见他当时生活与诗情的一斑。他说:“因自己受了社会残酷的迫害,生活极度的不安,所以,虽然是同样的草原,同样的月色,同样的山水,我把别人对它歌赞的情调,都抹上了一片暗云。”又说:“这时的诗,大概是在人生上所见到的‘魔欲’超过了‘神思’,生活里只有阴云而没有白日,所以,《晨曦之前》集子里偶而显现的希望都消灭了。”(《世纪的脸·序语》)
《魔鬼的舞蹈》所表现的消极心理显然是不可取的。但这首散文诗将整体的象征与细部的写实结合得很妙。从大处说,那夜之世界与魔鬼的舞蹈歌吟象征黑暗时代,是颇具特点的。就细部言,诗人对细节的描述,往往抹涂几笔,即勾勒了生动的形象。如“昔日的蓬发业已苍白,苹果的面颜业已苍灰,一切,一切如一龙钟老人——青春死了,其颜色如枯萎的蔷薇上之雾水。”给人的印象还是鲜明的。当然,这首散文诗意境毕竟是晦暗的,不能不减弱了它的艺术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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