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曹增渝
丽尼
断裂的心弦也许弹不出好的曲调来吧?
正如在那一天的夜晚,你的手在比牙琴上颤栗着,你那时不只是感觉了不安,而且感觉了恐怖。那月亮照临的山道,流泉的哀诉的声音,这些,也正象征出你心中的烦乱了。
说是你应该在梦中归来就我,然而,这崎岖的山路,就是你的梦魂也将不堪其艰的跋涉呀!
啊,我是如何地思念你哟!
而且,更想不到这就是永远的别离。
梦,是多么地空虚。在你梦魂归来的时候,我不曾一次握过你的手,也没有一次看清过你的面容。
啊,你是在黑暗之中了。
啊,在黄昏里,你是离开了我,而回到你妈妈、你爸爸那里去了。
啊,只要我知道如今你是在什么地方躺卧着的啊!
没有不醒的梦,除了永久的长睡以外;然而,在长睡之中连梦也会被忘却的呀!第一次梦见你在高原,第二次在海滨。
然而,等到梦醒的时候,坟墓就覆盖着你了。
我不要求你来给我解释命运之神秘,生命之无常,我不要求你来告诉我黑暗之国的消息,我不要求你含泪讲述着你自己的故事。
但是,你啊,我愿你安息!
当灯油快完的时候,生命的呼吸也就短促起来了。在夜晚的世界里面,人们都是沉睡着。
天上的星斗啊,你们是在唱着挽歌么?
月亮呀,你也现出了如何仓惶的神态哟!
我看着花开,又看着花谢,我看着月圆,又看着月缺;你哟,我看着你向人间走来,又看着你离开人间而去,我看着你在梦里欢跃,又看着你受到了梦的欺凌哟!
夜之安琪儿呀,请为我歌一曲流浪者之夜歌罢。
1930年4月
丽尼对于黄昏似乎情有独钟。一位评论家指出,丽尼的作品里,常常“弥漫着一种忧郁而美丽的黄昏气氛。他有时象啼血的杜鹃,有时似疲乏的山鹰,在黄昏里唱得那么执著和忧伤。”
他怎么能不依恋黄昏呢?当他那颗脆弱孤独的心灵感到彻骨的疲累,感到无可告慰的寂寞,感到心弦断裂的忧伤的时候,大概也只有黄昏时分的黯淡朦胧和沉寂能帮助他、抚慰他、拥抱他了。于是,他便情不自禁地在黄昏中倾诉,在黄昏中弹奏,在黄昏中吟哦。黄昏,为他的散文诗增添了一种独特的色彩和魅力。
他在黄昏中献上这篇散文诗,给他死去了的爱人。
我们已经知道,在这数十行文字的背后,曾经有过一个凄楚动人的爱情故事,有过一个年轻生命的呻唤和抗争(可参看巴金《谈<春天里的秋天》)。但悲恸的作者——抒情主人公显然已经不愿回首往事,他要倾诉的,是此时此刻心弦的震颤,他要抒写的,是此时此刻的感怀和刻骨铭心的思念。于是,颤栗的琴音,哀诉的流泉,月光照临的山道,艰难跋涉着的梦魂,遂交织成黑暗中虚空的梦境,交织成无限怅惘、无限伤怀的氛围。正是凭藉着这种浓重的氛围,我们感受到了作者的深情和哀思,悄然触发着一种深深的共鸣。
居于作品中心的,是抒情主人公的那种如醉如痴亦梦亦醒的心绪。这里显然融入了传统文学中以梦境寄托思念之情的写法。“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人们或许会联想起杜甫的这些诗句。然而这里的情感比杜诗中更深挚,也更沉痛。抒情主人公一面在祈求着梦的降临,召唤着梦魂的出现,一面却又在哀叹着、抱怨着梦境的不完整、不充裕、不清晰、不圆满:“在你梦魂归来的时候,我不曾一次握过你的手,也没有一次看清过你的面容。”“我看着你在梦里欢跃,又看着你受到了梦的欺凌哟!”于是,抒情主人公只好认同于命运的安排,什么也不再要求,而唯愿对方“安息”了。在这种无比痛惜又无可奈何的心情中,我们所看到的恰恰是作者——抒情主人公那种一往情深而又软弱无力的个性。
这篇作品中抒发的确实是一种十分个人化的情感,同时它又烙印着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那批在人生之路上彷徨踯躅而未能投入时代大潮的中国知识青年的特殊印记。尽管如此,作品里那种率真的情感流露和细腻的心绪描摹,仍然有助于人类的自我理解和自我观照,有助于人们相互之间的心灵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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