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燕
【作家简介】叶山嘉树(1894—1945)是日本现代作家。原名叶山嘉重,1894年3月12日出生于福冈县的一个农民家庭,中学毕业后随父亲迁居东京。1913年考入早稻田大学的文科预科就读,辍学后当过见习水手、铁路工友、学校职员和报社记者,曾因从事工会活动而数度被捕以致家庭离散。1925年在狱中写成的《卖淫妇》和次年1月发表的《水泥桶中的信》引起文坛的瞩目,这些作品标志着他的创作生涯的开始。1926年,同为其狱中之作的长篇小说《在海上生活的人们》由于反映了工人阶级的悲惨生活和反抗斗争而产生了强烈的社会反响,作者从此确立了革命文学代表作家的牢固地位,这部作品也被公认为无产阶级文学发展史上的里程碑。
步入文坛以后,叶山嘉树的文思伴随着其对反动统治的仇恨,伴随着其阶级意识的提高而勃兴,他的一系列作品以鲜明的阶级性和高超的艺术水准而有别于同时期那些只重思想、忽视艺术的左翼文学,因之得到了文学界的高度评价,其后虽然经历过左翼文学运动的几度分裂,他的作品依然表现了强烈的活力。
30年代以后,由于日本军国主义政府的镇压和法西斯白色恐怖,无产阶级文学运动遭到挫折,左翼文学团体相继解体。叶山嘉树也被迫离开东京,隐居到农村地区弃文务农,他的创作活动就此中止了。战争期间,叶山嘉树以垦殖开拓人员的身份移居我国东北地区。二战结束后,他在携女儿归国途中猝发脑溢血症,于1945年10月病卒,时年51岁。
《卖淫妇》,包容译,载《日本短篇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出版。
【内容提要】1912年7月下旬一个燥热无风的傍晚。我——一个刚从欧洲远航归来的青年海员——登岸后便去酒馆喝了一通,然后漫无目的地闲逛在街头。借着酒劲,我故意装出一副旁若无人的架式,把自己身上这件破旧且又气味难闻的蓝布工装向那些衣着整洁的洋人阔佬们炫耀一番,借着这般举动向敌对阶级宣告:我的名字叫民平(意指平民)。
天渐渐暗下来。突然,从丁字街的拐角处跳出一个小鼻子小脸像鼻涕虫长相的病弱男子来,他拦住我说:“喂!去看看好吗?”我还没弄明白他说些什么,又有两个汉子冲了过来,一人一只抓牢了我的双臂。“他们仁人,而我独个儿,先下手打翻哪个家伙才好脱身呢?”正盘算间,又听到“鼻涕虫”说:“嘿,年轻人,只化一点点钱就能买到快乐,你愿意吗?”反正我是个穷光蛋,没什么好怕的,索兴看看他们要搞什么名堂,想到这里,我把衣袋里仅剩的七八毛钱都掏了出来。哪承想他们还给我留下一毛电车票钱。
跟着他们三人拐弯抹角地来到一处堆满垃圾的破房子里。这地方又肮脏又阴暗,让人不寒而栗,恐惧感压向我的心头——这几个人该不会杀死我,掏出我的肝脏去做六神丸吧。他们推着我进了一间沙丁鱼罐头样的房子,简直比牢房还黑暗,屋子里弥漫着让人恶心的臭气。待眼睛慢慢适应以后,看见了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一时间就感到腿肚发软,好容易才硬撑着没瘫跪在地上。展现在眼前的一堆肉原来是女人赤裸的下体,莫非是具被那几个人掏空了内脏的死尸?紧攥住口袋里的航海刀,随时准备同身边的恶棍拼命。可他们却一边口中念叨着去为我望风,一边走下楼去,只留下我独个儿和那女尸呆在一起。受好奇心驱使,我顶着扑鼻的腐臭,凑上前去想看个仔细,哪知竟听见死尸发出了呻吟。难道见鬼了吗?惊魂未定的我硬着头皮又俯下身去,一幅惨象映入我的眼帘:破木箱后面,一个20来岁的女子全身赤裸着躺在草垫上,枕旁和肩膀上全是呕吐的秽物和斑驳的血污,头上流淌的脓血将头发沾在了一起,大腿根部一颗肿瘤发散出呛人的恶臭……。可是,这腐尸般的赤裸女体竟激起了我那在海上生涯中长期处于饥渴状态的男性冲动,原来这就是我用那微不足道的几毛钱买到的“年轻人的乐趣”。面对着这可怜的女人,年轻海员旺盛的欲望促动我想“随心所欲地去干”,而被剥削者的共同命运和阶级同情又在阻止我不能再向那赤裸的肉体接近哪怕半步。的确,对这垂死的同胞闪动一下可耻的念头都是罪过。这时,那女人用失神的眼光请求我别干鲁莽的事。看着这凄惨的一幕,我的愤怒转向了“鼻涕虫”等三个家伙,决心要狠狠惩罚一下这些吸血鬼并把这个女人救出去。
正在我向那女人询问她的遭遇之时,“鼻涕虫”走了进来,说是时间到了要赶我离去。要帮助那个女人已到了最后的时机,我便提出要带她一同离开。谁知她却表示只想安静呆一会儿,除此以外别无它求。为救女人,我动手制服了“鼻涕虫”,可是那女人竟出人意料地哀求我别再打了,还说这三个男人是她的救命恩人。实在让人费解,难道会是我弄错了?后来,从“鼻涕虫”口中,我才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那女人沦落到这步惨境完全是财主的压迫剥削所致,她先是在工厂里被榨干了血肉,失业后又患了肺结核和子宫癌,“鼻涕虫”是个硅肺病患者,另两位也都是失业工人。眼看就要被饿死,三个男人只好设法引人前来观看女人的裸体,换来的钱好为她买药治病。事实上,他们并没让这女人卖淫,客人来时,男人们始终在暗中盯视着,只要出现非礼举动便立刻出面将坏人赶走。
我对自己的误解感到羞愧,看着身盖浴衣睡去的女人,我钦佩她那顽强的挣扎着活下去的信念和精神力量。而她身上流淌着的脓血,还有那肿瘤分泌物的恶臭,全都是统治阶级残酷恶行的罪证。
半夜时分,我再次来到那女人的栖身之所,眼含泪水将借来的一块钱塞在“鼻涕虫”枯干的手里。走下楼梯时,泪珠扑簌簌地顺着我的脸颊滚落下来。
【作品鉴赏】《卖淫妇》是叶山嘉树的代表作之一,1925年11月发表于在当时文坛颇具影响的无产阶级文学刊物《文艺战线》上。
这个短篇小说是叶山嘉树1923年在名古屋监狱中创作的,发表以后引起了广泛的社会反响,被推为无产阶级文学中的佳作,作者也因其而一举成名。小说取材于作者本人的海员经历和他所熟知的下层社会血淋淋的生活现实,借助于“我”这个远航归来,百无聊赖的年轻水手之口,述说了本世纪初叶发生于横滨港区的一幕令人发指的人间惨剧。
《卖淫妇》行文虽短,然而却构思奇巧,情节曲折,思想深刻,生动感人,无论形式亦或内容均有独到之功。
首先,这是一篇长于揭露的作品,鞭挞阶级压迫的血腥罪行是其主旨。无论小说的题材提炼、人物刻画和主题抉择,全都是以这一主旨为中心的。《卖淫妇》创作之际,正值日本资本主义统治危机日趋加剧,各种社会矛盾愈益尖锐之时。在小说中,叶山嘉树以工人阶级和劳苦大众的苦难生活为背景,以受压迫受奴役的下层人民为主角,反映他们的际遇,关心他们的疾苦,同情他们的不幸,抒发他们的感情,同时坚持工人阶级的战斗立场,将自己对阶级斗争和社会问题的观察、理解、认识与思考诉诸笔端,注重关照重大社会课题,迅速反映阶级斗争发展动向,为日本无产阶级文学的健康发展做出了积极的贡献。小说直接描写的人物有三:“我”、“卖淫妇”和“鼻涕虫”。其中“卖淫妇”是中心人物,她身上具象化地概括了处于水深火热状态下的日本劳苦大众极端贫困的非人遭遇和悲惨命运,通过这个“苦难”的“象征”,作者生动地再现了被压迫阶级在死亡线上所作的苦苦挣扎。然而,叶山嘉树却并未对该形象作重彩浓墨的描摹。借助于“我”的目力所及,突出其死尸般枯瘦的形体和脓血、呕吐物的奇脏恶臭,使人在视觉和味觉极度不适的生理感受中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以此来突现“卖淫妇”这一饱受蹂躏的苦难角色。这般描写,既体现出对受难者的深切同情,更突出了对造成此种不幸的社会原因的强烈批判,揭露社会黑暗与统治者罪行的题旨亦同时得到了昭示和强化。概言之,这篇小说以凝重的笔触饱含深厚的同情,生动再现了资本主义制度带给劳动人民的深重灾难和不幸遭遇,将批判的锋芒直指反动黑暗的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同时还提出了结束资产阶级罪恶统治的时代要求。
在写作方法上,小说成功地运用了第一人称叙述角度,以“我”为中心展开情节,以“我”的角度审视、观察、分析事物,故而,视点人物“我”内心情感活动的具体显示及其与作品情节的有机融汇,形成了小说艺术构思的一个突出特点。“我”被强制性地带去“看”卖淫妇时之所见可视为作品之经,此一过程中“我”之所思则提供了作品之纬,“我”在那个晚上的亲身见闻与精神感受交织组合,便是《卖淫妇》的全部内容。为适应组织悬念、维系情节和安排人物命运之需,作者还为“我”设计了一系列建立在误会基础上的错误判断,细察之主要有三:其一是认为自己已经遭抢并行将被杀;其二是认为该女在被迫卖淫;其三是认为“鼻涕虫”们系逼良为娼的恶人。有上述错误判断,遂派生出“我应该如何办”、“她将会怎么样”和“他们究竟是何许人”这一系列悬念。在悬念迭起之中安排人物命运,伴随着错误判断的消解或得到修正,作品主题也得到了一步步的深化与突出。
叙述性铺排与抒情性议论相结合是“卖淫妇”艺术表现的又一突出特点。当“我”从“鼻涕虫”的话语中明晰了事情真相之后小说中有以下一段描写:“我向那个啤酒箱屏风背后走去,那女人依旧躺在那里。现在她的身上盖着浴衣,她闭着眼睛,大概睡着了。我看到的不是卖淫妇,而是一个殉教者。她多么像是被压迫阶级的全部命运的象征啊。”在这种夹叙夹议的描写之外,叶山嘉树还运用自由联想的方式将客观现实的描绘与心理活动的揭示互相勾通,使得作品益加形象、生动、感人,极易引发读者共鸣。例如,“我”被强行带进那栋堆满垃圾的破房子以后,于“不寒而栗”中产生了将会在这间“六神丸制造厂”被开肠破肚,肝脏被掏出来入药的恐惧性联想,继之又将这“开肠破肚”的恶梦“与为了养活资产阶级而必须剥夺无产者的生命完全相同”的理念互易,在主观感受的直示中明确了小说的主题指向,作品内涵也缘此而得到了充实与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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