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慧才
【作家简介】见《斗牛》。
《天平之甍》,楼适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出版。
【内容提要】圣武天皇朝天平四年,朝廷派遣第九次遣唐使,任命多治比广成为大使,组成了580余人的使团。僧人普照、荣睿被提名为渡唐留学僧,任务之一是聘一位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传戒师来日本传授戒律,以施行正规的戒律仪式。荣睿对普照说:“我们的使命是值得豁出两条生命的。”普照却想在下一次派遣唐使团时的16年中,可以学到多少教典。
出使准备已完成。2月,广成入朝拜受节刀。4月初,广成一行从奈良动身。各寺院钟声齐鸣,祈祷海路平安。4月末,四条使船开出外海。
普照、荣睿搭乘第三船。同船还有两位留学僧戒融与玄朗。船像一片树叶一样颠簸,只有普照端坐着,泰然顶住了风浪的摇撼。30天后,大风浪袭来,又常遇逆风;40天以后,船队首次遇到猛烈的暴风,大家担心翻船。荣睿说:“我们今天的经历,以前已有许多日本人经历过来了。成千成万的人葬身在海底。一个国家的宗教和文化都是靠牺牲培养起来的。”四条船8月中先后漂到了苏州。
朝廷派人到苏州慰劳使团。玄宗这年驻跸洛阳。特许部分人经运河至汴州由陆路前去。广成等次年4月抵洛阳。普照等留学僧按志愿分配到各寺院。课余,他们便去游览佛地名胜。普照准备踏踏实实修习律部,同时念念不忘聘请优秀戒律师之事。戒融建议聘请道璿,听说他是年轻辈里第一流人物。
遣唐使团决定11月归国,早年来唐学成归国的玄防、吉备真备同行。9月中旬广成大使率团从洛阳动身,受普照、荣睿邀请的道璿也在其中。
次年,荣睿等四人受戒。之后,戒融托钵云游去了,发誓走遍大唐国土。普照常去探望早年来唐的僧人业行。业行自知才学平平,便发誓抄经,常年踡缩在又冷又暗的屋子里一丝不苟地抄写经书,这些经书堆起来像一堵墙把他和外部世界隔绝了。
夏末,盛传朝廷将迁回长安。普照等三人第一次去探望在唐做官的阿倍仲麻吕。仲麻吕询问他们是否愿意随驾西行。10月,经他交涉,三人特许随驾进入长安,分别安排在不同寺院。
三人埋头苦学。天平十四年,即到唐十年之后,荣睿突然产生了归国的念头。一则从日本传来消息,道璿去日本后因僧员不足,不能施行戒法。荣睿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请传戒师的事又在他头脑中占主要地位。第二,业行意外地来访问普照。六年不见,他更加衰老了。30年来,他抄写了无数经卷,现已完成,想尽快找船带回日本。自此,荣睿开始全力以赴物色传戒师和备办船只。
荣睿结识的四个僧人同意东渡。其中之一叫道航。他是扬州高僧鉴真的弟子,可通过他请鉴真在大批弟子中推荐人选。同时道航是宰相李林甫哥哥林宗的家僧。通过他,李林甫命令扬州下属备办船只。初冬,荣睿等三人离长安向扬州进发。10月抵扬州,当日便去大明寺拜访鉴真。鉴真当时55岁,身材魁梧,额门开阔,颚骨恢张,显出坚强意志。道航介绍之后,荣睿陈述来意。鉴真询问诸弟子有无人愿去日传布戒法。久之,僧人祥彦说:“我闻人言,去日要渡过浩淼沧海,百人中无一得渡。”鉴真再问,依然无人回答。于是鉴真第三次开口道:“为了佛法,纵使海天远隔,沧海浩淼,也不应恋惜身命。你们既然不去,那末,我去吧!”满座默然。30多位僧人低头表示愿去。鉴真点了祥彦等17弟子与他同赴日本。大批僧人擅自赴日绝难获准,一切准备都在暗中进行。大船预定明年3月竣工。他们决定春天风顺时出海。
3月因海盗出没,海道阻塞。4月又因僧人如海嫉恨道航而向官厅告密。道航被控为海盗。普照、荣睿、玄朗、业行被当作同谋也先后被抓走。审讯中又查出大批海粮。后因有李林甫文书证明他们不是海盗,但仍未释放,后又查实为留学僧,朝廷降旨放其归国,其间,他们已被关押4个多月。
东渡受阻,道航热情消退,借口回了长安;玄朗不愿乘小船冒险,也走了。业行怕航行遇险时人们只去照顾鉴真而忽略了他的经卷,也不与他们同行。鉴真的决心却丝毫不动摇。
不久,鉴真出资买一条军船率僧人、各类工匠185人,满载经卷、佛具、佛像、香料等于12月下旬从扬州悄悄开船。途中几次遇大风浪,触礁船体断裂,货物全被海浪卷走。人们饥寒交迫,在荒滩上过了三天三夜。后被巡逻船发现,官府派官船救起他们,送到明州海岸的渔村。明州太守请示朝廷后,将其余人员遣散,单留17个僧人安置于阿育王寺。在此停留半年中,普照等随鉴真去越州等地授戒讲学,获益不少。越州僧人为阻止鉴真去日,要求州官逮捕主谋荣睿。荣睿被戴上行枷押送京师,中途逃了回来。荣睿与鉴真商议,秘密派人去福州购船。半月后鉴真率僧人、佣工30余人出发,经天台山,入临海,跋涉于峰峦之间,眼看快到福州了,在禅林寺忽被官厅扣住。原来是鉴真弟子灵祐与众僧合议向官厅请求阻止师父东行。这样,他们又被送回扬州。鉴真心情闷郁,拒见灵祐。为了减少官厅对鉴真的监视,荣睿、普照决心离开扬州。临行,鉴真向他们重申了去日的决心不会改变。
三年后,鉴真东渡引起的热潮已经过去。荣睿、普照再去扬州谒见鉴真,商定6月下旬动身。同行人选已定,准备工作基本完成。业行的经卷也已运来。为了防止泄露风声,决定分头上船。出海即遇大风浪,历尽艰辛,11月才漂流到海南岛振州的一个江口。几天后他们被接进城安置于荒凉的大云寺。春季,鉴真一行由陆路经万安州向崖州进发,历40余日。此时,荣睿健康已很差了,鉴真劝他乘船前行。一到崖州,荣睿就病倒了。普照凝视着瘦弱的荣睿,想说渡日的计划大概到此为止了,但他终于忍住了。
几天后,鉴真率队离开崖州辗转至桂林,逗留几个月后,接受广州太守邀请又回头往广州进发。荣睿见再举机会越来越远,十分伤心。他的身体在长途跋涉中越来越坏。在去广州的船上,他病情恶化,在端州登岸后,于龙兴寺溘然长逝。鉴真伤心地说,正是为了荣睿的健康才决定离开炎热地带,见他好转,方应邀返回广州,想从那儿寻找去日本的便船,但现在一切都落空了。
鉴真一行在广州度过一个春天,找不到去日本的便船,便向江南进发。在辗转迁移中,鉴真的视力迅速衰退。普照决定告别鉴真,不让他再受流离之苦。鉴真说,我发愿赴日传戒,数度下海,此心此愿必有一日将会实现。鉴真在回扬州途中双目失明。祥彦在荣睿死后不久也坐化了。
普照在阿育王寺抄写上次渡海损失的经卷,边等待去日本的船。7月,听说第10次遣唐使团的四条船已到扬州,与九次来船相距已经20年了。经过普照的介绍,鉴真及另外五位僧人被列入被聘赴日唐僧名单。扬州城里传开了鉴真将再渡日本的消息,官厅立即加强警戒。
遣唐船预定11月返航。鉴真弟子于夜晚备船悄悄送鉴真前往出发地。普照在江边紧紧握住师父的手,无限感慨。这是第三次与鉴真东下大江。从第一次至今已经十年,从第二次以来,也已过了五年了。破晓时,普照见到鉴真的容颜安静而明朗,双目虽已失明,反而更加年轻了。
四条遣唐船按序于15日夜出发。鉴真及其随行思托等24人、普照与带上大批经卷的业行分乘不同的船归国。玄朗因在唐娶妻生子,已断了归国的念头。几天以后,大风大浪,船队失散。一夜普照仿佛听见不知何处传来的业行的声声悲呼,看到大叠大叠的经卷被卷入惊心动魄的海浪里。他的心冻结了。曙光出现,海面流动着墨汁似的海潮。经过几天几夜与大风浪斗争,人们都昏睡过去。四船中仅两船平安到达。
离开20年后,普照终于再次踏上了祖国的土地。朝廷派使臣自河内国隆重迎接鉴真至京城奈良,下宿东大寺。大批公卿、武士、僧人迎接、访问,20年前来日的道璿也前来看望。
20年中日本政教发生巨变。玄昉从受宠到失势,园寂于流放中。大僧正行基也已逝去。道璿等异国僧人方被重用。
4月初,东大寺举行盛大仪式,鉴真、普照等人为天皇、皇后授戒。9月,天子下旨兴建的戒坛院及鉴真居住的唐禅院落成。日僧有人反对唐僧新传入的授戒仪式,于是在兴福寺召开辩论会。普照自告奋勇担任鉴真方面答辩人。他有勇气,也有强烈的愿望驳倒对方。普照坐在辩论席上,眼前忽然出现客死他乡的荣睿的面影。辩论胜利了,普照从此声名大震。
天平胜宝七年天皇命为鉴真修建精舍,敕名“唐招提寺”。落成后,规定出家人必须先到此研习学律,因而盛极一时。
几年后,传来没有下落的两条使船的消息,仅清河等10余人生还长安;业行不在生还者之列。普照遥祭业行亡灵,并发愿于城外路边植树作为对他的供养。不久遣渤海使从唐带回不知谁带给普照的一个甍,即安装于唐寺庙屋脊两端的鸱尾,引起他无限感慨。这甍被送去安装在唐招提寺屋脊的两端。
鉴真于唐招提寺落成后第四年结跏趺坐,面西而寂,享年76岁。普照殁年不详。
【作品鉴赏】《天平之甍》是井上靖的第一部历史小说,取材于唐玄宗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鉴真和尚东渡传播文化的史实。
开元、天宝时期,唐王朝科学、文化艺术取得辉煌成就,佛教文化也日益兴盛,成为唐代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富于进取精神的日本,经过“大化革新”后的奈良天平时代,已完成了向封建制的过渡,迫切需要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汲取先进国家的营养。他们排除万难,一次又一次派出遣唐使团。《天平之甍》的故事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展开的。小说以斑斓的色彩,勾画了中日两国当时政治、文化、生活以及宗教习俗、风土人情等一幅幅生动图画,真实地展现了历史的面貌。
《天平之甍》从公元732年(日本圣武天皇天平4年、唐玄宗开元二十年)日本第九次派遣唐使来中国写起,通过几个留学僧在中国的学习、生活和不同经历,描写鉴真东渡事件。小说突出了中日僧人为两国友好往来、文化交流而英勇奋斗、百折不挠的献身精神。鉴真及其弟子和日本僧人一道,六次启行,五度失败,三次航海,两回覆舟。他们面对险恶的大海,历经重重阻力,毫不退缩、气馁,不顾千难万险,经过11年的漫长岁月,终于东渡成功。《天平之甍》通过生动的情节,着力描述了中日两国进行文化交流中经过的艰苦卓绝的历程,歌颂了中日人民源远流长的文化关系与历史悠久的传统友谊。
鉴真以其崇高的理想,精湛的学识与坚强的意志,完成了文化使者的历史使命。他给日本带去了灿烂的唐代文化艺术,带去了中国人民对日本人民的友好情谊。小说结尾处,以从中国运去的鸱尾,装饰在唐招提寺大殿屋脊两端,正象征着日本文化和中国文化的血肉联系,象征着中日人民世世代代友好的愿望。
《天平之甍》艺术地再现了众多的历史人物。许多形象栩栩如生,令人难忘。其中被作家着意描绘的鉴真和尚,更是光彩夺目。
鉴真是一个学识渊博,造诣极深的大法师,具有明睿的远见卓识与坚定的宗教信仰。当他听说佛法东流日本,亟需建立完善的授戒制度时,他立刻理解去日传戒的意义,意识到自己肩负的责任。尽管他深知“浩淼沧海,百无一渡”,但为了完成东渡的宏愿,他虽年逾半百,仍甘冒鲸波之险,并作好了牺牲的准备。在与各种难以想象的困难和重重阻力的斗争中,展示出了鉴真刚强、坚定、百折不挠的性格特征。众望所归的高僧鉴真将远去日本,引起了社会极大的震动。僧徒的反对乃至告密,官府严密监视进而强行阻拦,使东渡行动多次受阻,千辛万苦的准备刚刚就绪瞬间便付东流。严重的挫折,并未使鉴真有丝毫动摇。此外,充满惊涛骇浪的大海,更是他东渡的大敌。首次出海便遭飓风,触礁沉船,经书货物,损失殆尽,同船180余人仅以身免;二次渡海,遇特大风暴,航船失去控制,在海上漂流数日,几经危殆,最后却漂到相反方向的海南岛。但种种曲折并未消磨鉴真的意志。每次身临逆境他都声色如常,不沮丧,不气馁。沉默中透露出刚强,平静中显示出威严。他刚被救到官船上,马上就在想下一次渡海了。第二次渡海失败后,他率众辗转北上,历尽艰辛。此时63岁的鉴真已经身体虚弱、视力衰退,甚而双目失明,心爱的弟子祥彦与日僧荣睿又相继病逝。一个又一个的打击接踵而来,但他毫无退缩之意,仍庄严地重申:“此心此愿,必有一日会实现!”五年后,他终于以近古稀之年,越过汹涌的波涛,完成了东渡的宏愿。
鉴真在日本设坛授戒,传播唐代文化。他兢兢业业,奋斗不息,十年含辛茹苦,为日本宗教与文化艺术繁荣作出了贡献,直至“结跏趺坐,面西而寂”,为中日文化交流,谱写了雄伟悲壮的篇章。
围绕鉴真东渡事件,井上靖还塑造了好几个不同性格的日本留学僧的形象,描写了他们不同的命运。荣睿、普照、业行是为祖国文化发展繁荣而献身的僧人。青年学问僧荣睿、普照,肩负延聘传戒师的重任,冒险渡海,为完成使命而颠沛流离,受尽苦辛。尤其是荣睿,这个东渡事件的主要发动者与组织者,时刻不忘责任。虽两度下狱,五次受挫,而始终不悔,最后在流离中抱憾病逝,为事业献出了生命。其锲而不舍,不屈不挠的意志使鉴真与普照也深为感动。普照的思想发展则有一番曲折。来唐之初,他一心刻苦钻研经典,对延师兴趣不大。后来他参与东渡,与荣睿一起经受住了各种考验,成为组织者之一。但在挫折与失败中,不时产生犹豫与怀疑。荣睿死后,他毅然挑起组织东渡的重担,奔走跋涉、呕心沥血,终于使荣睿未竟的宏愿得以实现。
此外小说还写了一个悲剧性人物,老年留学僧业行。他自知才智平庸,学无成就,便立誓为国抄经。半生岁月在抄写经典中流逝,背弓了,腰弯了。留唐30年,除经书之外,一无所知。为求一善本,他常常不辞长途劳顿、多次往返之苦。他的目的十分明确:“今天的日本很需要一字不苟的抄本,但现在为止,全是些潦潦草草的东西。”为此,他以灿烂的青春年华,以个人的前途学业,以自己的身体健康为代价,换来了满箱满箱沉重的经卷。可是这些他用毕生心血写成,比生命更看重的经书,却在归国途中连同他自己一道沉入万顷碧波。业行的坚定信念与为信念而牺牲一切的献身精神,感人至深。
此外,还写了托钵云游的日僧戒融与有明晰头脑,但缺乏目标,终于一事无成的玄朗。
《天平之甍》中深沉的孤独感、凄凉的心境与苦难的命运的描写,使许多人物形象蒙上了沉郁苍凉的调子,而一些人的悲惨结局,又使作品带上“宿命”的色彩。这与井上靖所经历的时代与社会环境是密切相关的。
《天平之甍》的艺术结构十分严谨完整。小说从日本派第9次遣唐使写起,至鉴真圆寂结束,前后历30余年。几十年两国历史变迁,人世沧桑,许多人物的个人命运,鉴真六次启行的复杂经历等等,人物众多,事件纷繁。但作家以几个日本僧人的经历为线索,以鉴真东渡为中心来铺设全书情节、确定主次、安排详略,每章围绕中心选材,描写又各有侧重。大小情节虽纵横交错,却又突出主干,不枝不蔓。主要情节与次要情节有机结合,相互辉映,构成一个既错综复杂又严密完整的艺术整体。
叙事性与抒情性的结合,是《天平之甍》艺术上的一大特色。井上靖擅长驾驭材料、处理情节。几十年的历史进程,复杂的人物、事件,必须从大处落墨、择要叙述,方能脉络清楚,有条不紊。全书以粗线条的叙述为主,可又不乏抒情性很强的细腻描写的场面。作家善于在叙述中选择重点场景,以毫发必现的刻画,绘声绘色的描写来状物写人抒情。如第二次渡海失败后,为避开官方监视,普照离开了鉴真。告别时,注视、膝行、啜泣、握手,精细入微地活画了师徒难分难舍的深厚情谊。荣睿死后鉴真悲恸的场面,普照再逢鉴真的动人情景都用工笔细写,让人历历在目。叙事、描写与抒情交织,使这些场面具有动人心魄的艺术力量。
浪漫主义因素给小说也增添了奇情异彩。《天平之甍》写的是佛教人物与佛教活动,所以书中不少佛教的传说与典故。阿育王塔与寺院的神异故事,龙泉寺、甘露寺的奇妙传说,都烘托出了佛教文化的特殊气氛。小说还有不少梦兆、幻象的描写。普照感知鉴真失明,梦见祥彦病逝、业行遇难等,虽然表现了人物的思念、关注或某种强烈的愿望等情绪,但这些浪漫主义的描写,给全书笼罩了一层浓厚的宗教神异色彩,增加了这本特定题材的历史小说的真实性与艺术吸引力。
上一篇:王燕《园丁集》东方文学名著鉴赏
下一篇:崔雄权《太白山脉》东方文学名著鉴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