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何乃英
【作家简介】井上靖(1907—1991)是日本当代著名作家。他于1907年5月6日出生在北海道上川郡的一个军医家庭,是父母的长子。1936年大学毕业后,加入每日新闻社,长期从事新闻工作。从1946年起,他着手进行文学创作。起初写诗歌,之后转向小说。他写的第一篇小说是《斗牛》,第二篇小说是《猎枪》。这两篇小说引起了文坛的注意,受到了社会的欢迎。于是,他结束了15年的新闻工作生涯,踏上了专业作家道路。他的创作可以分为报纸小说、历史小说和随笔小说3类。报纸小说是指在报纸上天天连载的小说,有写男女爱情的,有写人的生死的,有写社会问题的,重要作品有《明天来的人》(1954)、《涨潮》(1956)、《冰壁》(1957)、《崖》(1962)、《化石》(1966)、《夜声》(1967)、《榉树》(1970)等。历史小说是指取材于历史的小说,包括国际题材历史小说和日本题材历史小说两部分。前者大多是有关中国的,重要作品有《天平之甍》(1957)、《楼兰》(1958)、《敦煌》(1959)、《苍狼》(1960)、《杨贵妃传》(1965)、《孔子》(1989)等;此外,有关朝鲜的,如《风涛》(1963),有关俄罗斯的,如《俄罗斯醉梦谭》(1968)。后者的重要作品有《淀殿日记》(1961)、《后白河院》(1965)、《额田女王》(1969)等。随笔小说介乎于随笔和小说之间,一般以作者的亲身经历和体验为基础,重要作品有《孤猿》(1956)、《幼年生活》(1973)、《桃李记》(1974)、《我的母亲》(1975)等。
《斗牛》为李德纯译,载于《日本短篇小说选》,中国青年出版社1983年出版。
【内容提要】从明春1月20日起在阪神球场举行3天斗牛赛的通告,以显著地位刊登在《大阪新晚报》上,是1946年12月中旬的事。那天,刊登这篇通告的清样一打好,该报编辑部主任津上就拿起一张往衣袋里一揣,然后会同田代一起走上街头。战争结束后,作为合理解决大量人浮于事的一种对策,B报社另外创办了印刷厂和晚报社,并提名津上为晚报编辑部主任;当时津上只有37岁,令人感到有些不大相称。但是,津上并未辜负报社信任。他上台后,首先大胆采取横排的新颖版面,读者对象也明确规定为公司职员;同时标榜文化娱乐,无论在写稿、采访和编排等方面,都突出了讽刺、诙谐和机智。于是,作为别具一格的报纸,新晚报受到了当地读者的欢迎,街头零售一下子就被抢购一空。这次接受“梅若演出公司经理”田代的建议举办斗牛赛,也是津上采取的大胆措施之一。他认为,斗牛赛就是赌输赢,如果说日本人在战后还有什么生机的话,恐怕也就是诸如此类的事了;所以把几万观众聚集在球场上,让他们为斗牛赌输赢,是可能有赚头的;作为新晚报社的事业,眼下恐怕干这件事最合适了。
事情决定后,津上便领导报社全体成员进行了紧锣密鼓的宣传,新晚报几乎成为“牛报”,此外布置街头广告、征集斗牛歌曲、举办牛队游行等等闹得满城风雨。尽管准备工作的开销早已大大超支,可是津上并不在意。因为他的如意算盘是:3天斗牛期间,估计观众可达10万,票价总计330万元,扣除支出100万元,净剩纯利230万元,即使同田代对半分,大约还赚100万元。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津上预料之外。正式进行斗牛比赛的第1天,从早晨起就下起了雨,直到上午11时才停下来,但天气仍未见好转。下午2时举行开幕式,内场看台上稀稀落落地坐着5000余名观众。随后,雨逐渐大起来,比赛被迫中止。第2天又是连绵不断地下雨,比赛无法进行。第3天虽然还是冷风飕飕,但是已经晴空如洗,正是斗牛的绝妙天气。到了下午3时,入场券共售出3万多张,达到了顶峰。虽然如此,这次举办斗牛比赛,失败已成定局,估计损失大约100万元。津上坐在主席台上,面对疯狂的斗牛和杂乱的观众,心情是沉重的。但他并未灰心丧气,更不打算就此止步。小说写道:“在他孤独的内心深处盘算起夏天以前在东京举办斗牛赛的新计划:既可以推荐给‘爱护牛马之会’,也可以求农林省甚至厚生省或大藏省,让他们用来代替彩票这种官准的赌博事业。他企图用这些办法来填补田代造成的巨大亏损,同时弥补报社的负债。斗牛具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吸引力,通过这次失败,津上在斗牛这个泥坑中越陷越深。”之后,津上离开主席台,走向内场三垒看台,去会他的女友笑子(津上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在战争时疏散到乡下,至今未归。笑子的丈夫本来是津上的大学同学,死在战场。津上和笑子从战时开始交往,战后继续混在一起,没作最后解决)。津上微带笑意;但在笑子看来,这笑是异常冷淡的。笑子说:“人人都在赌输赢,唯独你才没有赌什么输赢哪!”津上愣了一下,两眼闪烁着悲哀和亢奋。他问笑子:“那,你呢?”笑子答道:“当然,我也在赌输赢!”事实上,笑子的确是在赌输赢。她赌的是,如果那头红牛获胜,她就同津上一刀两断。结果,红牛果然胜利了。“它的奔跑在搅拌着潜藏在这马蹄形球场中,如同深邃沼泽般不可名状的悲哀。”
【作品鉴赏】《斗牛》是一篇耐人寻味的佳作。日本评论家常常把井上靖的《斗牛》和《猎枪》这两个短篇放在一起加以比较,认为前者是以叙事为主的,后者是以抒情为主的,二者代表了井上靖小说创作的两种类型。这种看法是有道理的。
《斗牛》的主人公是津上。津上既是小说主要思想的体现者,也是小说最复杂、最难理解的人物。因此,正确认识津上这个人物,乃是鉴赏这篇小说的关键所在。
津上是怎样一个艺术形象呢?一言以蔽之,他是一个性格孤独的知识分子;或者说得更简单些,他是一个孤独者。不过,他的性格有一定的矛盾性和复杂性。
首先,从表面上看,津上是积极活动的,对工作认真负责,对斗牛更加充满热情。报社组织斗牛可谓不务正业,可是津上下定决心要搞。不但要搞,而且要搞得大张旗鼓,要搞得坚决彻底,诸如把晚报办成“牛报”,组织牛队上街游行,利用广播和广告进行宣传,拒绝新老投机家插手其间等等是其表现。不仅如此,津上为了组织斗牛即使弄得筋疲力尽,忙得焦头烂额,也不肯善罢甘休,因为“他在这种只有动荡时代才会有的怪现象中,又打滚又战斗,是感到其乐无穷的”;津上明知这次组织斗牛会以失败告终,也还是不死心,反而在心里盘算起新的更大的计划,即夏天以前在东京举办斗牛赛的计划。以上这些表现说明,津上是积极的、热情的,有时甚至于达到了不顾一切的狂热地步。用笑子的话来说,就是他“具有赌徒性格的一面”;用作者的话来说,就是他“在循规蹈矩甚至是一本正经的生硬仪表中,有着某些令人难以置信的疯狂般的玩命劲头”。这是津上性格的一面,性格的表面。
其次,从根底上看,津上又是消极的、冷漠的、空虚的、孤独的。他之所以要搞斗牛,并非出于一般事业家的热情,而是想要陶醉一下自己,用小说里的话说就是“津上那双还未曾陶醉过的眼睛,也想体验一下与自己格格不入的、带有点反抗气息的陶醉”。然而,事实上斗牛并不能使他陶醉,在周围那种被他掀起的斗牛狂热中,他自己却反应冷淡,怎么也陶醉不了。在斗牛的最后一天,当大家都沉浸在斗牛热潮之中,都在赌输赢,连对斗牛毫无兴趣的笑子也在赌输赢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冷眼旁观,置身局外,没赌输赢。正如笑子所说的那样:“人人都在赌输赢,唯独你才没有赌什么输赢哪!”这是一针见血的评语。其实,津上非但对斗牛持这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对爱情也持这种态度。小说里有这样一段描述:“津上的爱情不是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炽热爱情,总是在什么地方还没有彻底燃烧起来。即使笑子把整个身子都紧偎在津上怀中,她还是感到在两人中间存在着无法填补的缝隙。津上经常提防,不让年已30的笑子,在精神和肉体上都沉溺于陶醉之中。这不是爱人的姿态,当然也不是干脆把笑子遗弃在路旁的态度,而是置身局外,冷眼旁观,因此也就是令人不能容忍的冷血动物的态度。”这是津上性格的另一面,性格的里面。
以上两个方面,即表面上的积极活动、热情洋溢和骨子里的消极、冷漠、空虚、孤独,结合起来构成了津上的特殊性格。俗话说“文如其人”,对于办报的人来说则是“报如其人”。津上所主持的报纸充分地表现了他的这种双重性格特征。小说写道:“战争结束后重登讲坛的京都一家大学法学院的年轻教授,在该校学报短评中指出,《大阪新晚报》是具有知识分子赌徒倾向的一种报纸,在某种程度上恐怕还是击中了要害的。的确,假如是位敏感的诗人,一定会指出这份受城市青年知识分子欢迎的晚报,总有些冷漠、空虚和孤独的影子。这也正是该报负责人津上私下具有的性格。”这段话形象地说明了津上性格的两个方面以及这两个方面的关系。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说,津上的灵魂是孤独的。他为了逃避孤独,所以积极进行活动;可是这种积极活动本身没有什么意义,而且也不能治疗他的孤独;结果他只好一面置身于积极活动之中,一面仍然孤独。津上便是这样一个无法解救的孤独者。这样的孤独者在日本战后社会里,尤其是在日本战后知识分子里并不少见。小说正是通过这样的艺术形象,通过这样一个侧面反映了日本战后一部分知识分子的精神面貌,反映了他们对日本战败的失望,对战败以后社会混乱状态的失望,对自己的才能无处施展和自己的前途失去信心的失望。
在这篇小说里,作者集中笔墨,运用多种多样的方法,尤其是心理描写的方法,从多方面表现了主人公津上难以理解、耐人寻味的性格特征,成功地刻画了一个现代孤独者的形象。这样的艺术形象在日本战后文学中还是第一次出现。这里应当提到的是,在描写津上的性格时,小说除了采用直接描写的方法以外,还大量采用间接描写的方法,即通过笑子的眼睛来写。笑子对他的性格最了解,笑子对他的评论往往是恰如其分的、一针见血的。这就是为什么作者在斗牛这条主线之外,又安排了津上和笑子恋爱这条辅线的原因。
除津上外,这篇小说对冈部和三浦这一老一少投机商人的形象虽然着墨不多,却也写得入木三分,甚至于可以说达到了呼之欲出的地步。
井上靖的小说往往具有结构巧妙、内容有趣、故事性强的特点,《斗牛》也不例外。关于这个问题,日本作家佐藤春夫曾经这样说过:说老实话,最初读井上靖的作品时,对于如何评价问题并非没有感到一些迷惑;但不管怎样,首先觉得有趣,不知何故,总之很有趣味,仅此一点也就够了,其他评议已经没有必要。不过,另外有些评论家因此认为,井上靖的作品往往流于趣味本位,读者本位,所以格调不高,于是称之为通俗小说、大众文学或者介乎于纯文学和大众文学之间的中间小说。在笔者看来,这些说法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但也不是完全正确。事实上,井上靖的作品绝对不是以趣味为中心,以娱乐读者为中心的。从思想内容来说,他的作品具有一定的广度和深度。从艺术表现来说,他的作品注重刻画性格。这些都不是所谓通俗小说、大众文学所能够达到的。对于这个问题,笔者以为河盛好藏在《猎枪·斗牛·解说》中所说的一段话是正确的。他说:“我决不否定井上君小说所具有的大众文学要素。不,勿宁说热切期待井上君不要顾虑这种批评,把大众文学要素更新、更深、更广地发展下去。佐藤氏(即佐藤春夫——引者注)写道:‘井上一方面是美学学生,同时也是报社社员。他的作品的特异性首先便在这里。在他的小说创作中,美学式的考虑和报社式的时代感觉起着很大作用。因之,酿成了他的比较高级的大众文学性。直截了当地说,井上文学乃是深思熟虑的手工艺者的工艺品。井上完成得很出色,这是他的本领。有人或许加以非难道:“他决不能说是心灵的艺术家,所以没有价值。”诚如您所说的那样。但是,一知半解的先生啊,艺术的领域比您的界限要稍宽些,诗神也不会拒绝井上这样的仆人的。当新作家登场时,人们往往需要放弃旧的尺度,准备新的标准。’这是卓越的见解。我确信井上君的小说将会开拓日本现代文学的新领域。”河盛好藏这段话写于1950年。从那时至今40余年过去了,井上靖的创作果然取得了辉煌的成绩,果然为日本现代文学开拓了新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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