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燕
【作家简介】见《摩诃摩耶》。
《新月集》,选自《泰戈尔作品集》(一),郑振铎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出版。
【作品节选】
偷睡眠者
谁从孩子的眼里把睡眠偷了去呢?我一定要知道。
妈妈把她的水罐挟在腰间,走到近村汲水去了。
这是正午的时候。孩子们游戏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池中的鸭子沉默无声。
牧童躺在榕树的荫下睡着了。
白鹤庄重而安静地立在芒果树边的泥泽里。
就在这个时候,偷睡眠者跑来从孩子的两眼里捉住睡眠,便飞去了。
当妈妈回来时,她看见孩子四肢着地地在屋里爬着。
谁从孩子的眼里把睡眠偷去了呢?我一定要知道。我一定要找到她,把她锁起来。
我一定要向那个黑洞里张望。在这个洞里,有一道小泉从圆的和有绉纹的石上滴下来。
我一定要到醉花林中的沉寂的树影里搜寻。在这林中,鸽子在它们住的地方咕咕地叫着,仙女的脚环在繁星满天的静夜里叮当地响着。
我要在黄昏时,向静静的萧萧的竹林里窥望。在这林中,萤火虫闪闪地耗费它们的光明,只要遇见一个人,我便要问他,“谁能告诉我偷睡眠者住在什么地方?”
谁从孩子的眼里把睡眠偷了去呢?我一定要知道。
只要我能捉住她,怕不会给她一顿好教训!
我要闯入她的巢穴,看她把所有偷来的睡眠藏在什么地方。
我要把它都夺了来,带回家去。
我要把她的双翼缚得紧紧的,把她放在河边,然后叫她拿一根芦苇,在灯心草和睡莲间钓鱼为戏。
当黄昏,街上已经收了市,村里的孩子们都坐在妈妈的膝上时,夜鸟便会讥笑地在她耳边说:
“你现在还想偷谁的睡眠呢?”
孩子的世界
我愿我能在我孩子自己的世界的中心,占一角清净地。
我知道有星星同他说话,天空也在他面前垂下,用它呆呆的云朵和彩虹来娱悦他。
那些大家以为他是哑的人,那些看去像是永不会走动的人,都带了他们的故事,捧了满装着五颜六色的玩具的盘子,匍匐地来到他的窗前。
我愿我能在横过孩子心中的道路上游行,解脱了一切的束缚;
在那儿,使者奉了无所谓的使命奔走于无史的诸王的王国间;
在那儿,理智以它的法律造为纸鸢而飞放,真理也使事实从桎梏中自由了。
花的学校
当雷雨在天上轰响,六月的阵雨落下的时候,
润湿的东风走过荒野,在竹林中吹着口笛。
于是一群一群的花从无人知道的地方突然跑出来,在绿草上狂欢地跳着舞。
妈妈,我真的觉得那群花朵是在地下的学校里上学。
它们关了门做功课。如果它们想在散学以前出来游戏,它们的老师是要罚它们站壁角的。
雨一来,它们便放假了。
树枝在林中万相碰触着,绿叶在狂风里萧萧地响,雷云拍着大手。这时花孩子们便穿了紫的、黄的、白的衣裳,冲了出来。
你可知道,妈妈,它们的家是在天上,在星星所住的地方。
你没有看见它们怎样地急着要到那儿去么?你不知道它们为什么那样急急忙忙么?
我自然能够猜得出它们是对谁扬起双臂来:它们也有它们的妈妈,就像我有我自己的妈妈一样。
【作品鉴赏】《新月集》是泰戈尔的著名英译散文诗集,所收诗作大部分选自诗人的孟加拉文诗集《儿童》并由他本人译成英语,1913年由英国麦克米兰公司出版发行。诗集问世后,很快被转译为多种文字,风行于许多国家和地区。
《新月集》的原始底本《儿童》出版于1903年,这些诗篇写作之时正值泰戈尔连遭不幸命运的打击——先有爱妻辞世,继之痛失幼女——沉浸于巨大精神痛苦的非常岁月。诗人强忍悲恸,从孩子们稚气的游戏中寻求精神慰藉,在孩子们天真的话语中淡化自己的哀思。与此同时,他又从自己儿时的体验里汲取素材,更从眼前的情境中激发灵感。将上述种种诉诸于笔端,便有了被誉为世界儿童诗精品的《新月集》。可以认为,《新月集》是泰戈尔有感而发,直抒胸臆的产物,它向世人展现着诗人痛定思痛心态下的精神轨迹。
《新月集》中,诗人使自己处于孩子的心灵之中,以清新恬淡的风格对天真稚气的儿童、洁白无瑕的童心、温柔热烈的母爱以及纯净自然的儿童世界均进行了礼赞讴歌。诗作以宁静夜空下高悬在点点繁星之间的一弯新月作为未曾遭受权势、金钱污染的儿童心灵的象征性喻体,进而将“生命正是青春”的孩子祝颂为具有“洁白的灵魂”的天使,孩子们生活其间的那“纤小的新月的世界”则不啻为“一切束缚都没有”的自由王国。在孩子面前,人的心灵能够得到抚慰,情感能够得到净化,罪恶可得消解,真理亦可得以昭扬。总之,成人生活中热切向往而又无可企及的理想,在儿童的世界里都是不难实现的现实。所以,诗人切盼着自己能够和孩子们感情相共,心息沟通,希冀着能在挣脱权力、金钱、美色和物欲的桎梏之后,在儿童的世界里作一个自由的人。
诚然,《新月集》是部儿童诗集,但却不能全然视为写给儿童的诗作。正如有位论者述说的,这是诗人进入孩子的心灵,展现他们的内心世界的诗作,是“充分体现出诗人对儿童心理深刻的理解和善于用儿童无邪的眼睛和心灵来观察自然,感受生活的特点,充满童稚的想象和纯真的感情的优美动人的诗集”(石真《新月集·飞鸟集》序言)。在谈及《新月集》的特点时,我国诗人郭沫若曾作如是之说:“第一是诗的容易懂,第二是诗的散文式,第三是诗的清新隽永。”(《沫若文集》卷十:《太戈儿来华之我见》)
《新月集》共收入散文诗37首,这里选了3首。
《偷睡眠者》一诗,诉诸于读者的是幅温馨恬淡的风情画。正午时分,“池中的鸭子沉默无声”,“牧童躺在榕树的荫下睡着了”,连白鹤也安静地立在泥泽里,这是怎样一个静寂啊,可谓万籁无息。年轻的母亲“走到近村汲水去了”,回来时,却发现安睡的孩子“四肢着地地在屋里爬着”,他被偷去了睡眠。
“谁从孩子的眼睛里把睡眠偷去了呢?我一定要知道”。短短的诗行中曾数度发出这般设问,抒情主人公也一直在寻觅着答案却终未释示其疑。然而,只要细读全诗,便会发现“偷睡眠者谁”的问题早已昭然于字里行间——是美景,是良辰,既是那“醉花林中沉寂树影里”鸽子的鸣唱,也是那“静静的萧萧的竹林”中萤虫的闪光,一言以蔽之,偷睡眠的是美丽神奇的大自然。对于孩子来说,梦幻即现实,现实亦梦幻,周围的一切无不莫测神奇、情趣盎然,无论是鸟叫虫鸣、晨光夕晖,还是牧童的苇笛、妈妈的水罐,亦或山溪的泉洞、滴水的滑岩,哪样不让他兴奋不已?又有哪样不能“偷”去他的睡眠?想和鸽子一道飞,同鸭子一块游,像萤火虫那样闪光,像溪水那样流淌,干嘛不变成水罐,让妈妈抱在怀里?四肢着地满屋爬,越想越着迷,其实,偷睡眠的又是孩子自己。我们哪个人在那乐趣无穷的孩提时代,没在无尽的遐思中丢失过睡眠呢?
《孩子的世界》一诗曾被郭沫若推为儿童文学创作的摹本和典范,在《儿童文学之管见》(《沫若文集》卷十)一文中有如下论断:“此世界中有种不可思议的光,窈窕轻淡的梦影;一切自然现象于此都成为有生命、有人格的个体;不能以‘理智’的律令相绳,而其中自具有赤条条的真理如像才生下地来的婴儿一样。”确然,孩子的世界是美好的,让人心向神往。言其好,就好在它的纯净,心是无忧无虑的童稚,人是无拘无束的自由,在孩子的世界里,世界是孩子的。
泰戈尔笔下,孩子的世界是理想的乐园,圣洁纯正、透澈清灵,足以使“那些大家以为他是哑的人,那些看去像是永不会走动的人,都带了他们的故事,捧了满装着五颜六色的玩具的盘子,匍匐地来到”此间,作出生命的奉献,为使自己也像孩子一样纯洁,诗人企盼着能在“孩子自己的世界的中心,占一角清净地”,“能在横过孩子心中的道路上游行,解脱了一切的束缚”。这般诗句,一则告白着诗人的理想追求在向着生命的初始阶段认同回归,同时也标识出泰戈尔在现实生活中因希望之无望而产生的孤寂失落。恐怕诗人自己也清楚地知道,深受污浊浸染,久历腐败沧桑的世人们决然无法像孩子那样在生死、善恶以及欢乐与哀愁之间只拥有前者。孩子的世界所以令人神动,童稚情性所以让人心怡,其原因也许盖在于人间世相皆难纯净如斯。无疑,对孩子世界的歌赞寄寓着诗人凝重的哲理沉思,这支心曲的底蕴却是对现实人生的失望和感伤。仔细品悟,将孩子的世界这方唯属于孩子的净土作为理想之所在,大可视作一种含泪的调侃。
《花的学校》是首致趣盎然的小诗,写一个孩子面对着六月雨后的原野,触景生情,入于遐思。诗分四节,分别记述了孩子的所见、所觉、所想、所说,读来令人忍俊不禁,耳目亦能为之清新。在孩子眼里,茵茵绿草、簇簇繁花,全都是“穿了紫的、黄的、白的衣裳”的孩子;在孩子的脑子里,花孩子的家在天上,在地下的学校里读书,也要做功课、做游戏,淘气罚站,雨天不上学;在孩子的话语里,花孩子“也有它们的妈妈,就像我有自己的妈妈一样”,由己及物,情意笃诚。诗作从孩子的视角观察,用孩子的方式思考,以稚气的童声写就,活托出了一颗灵透清纯、自然天真的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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