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至《沉船》东方文学名著鉴赏

作者： 秦至

【作家简介】见《摩诃摩耶》。

《沉船》，黄雨石译，见《泰戈尔作品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出版。

【内容提要】罗梅西参加法科考试已经结束了，但他还迟迟不回故乡，因为他现在正和老同学卓健德拉的妹妹汉娜丽妮处于热恋中。

一天午后，罗梅西的父亲突然从家乡来找他回去。到家后，他才知父亲让他回来成亲，连婚期都定下来了。据说新娘是父亲一位老朋友的独生女撒西娜，姿色很一般。罗梅西虽然心里不同意这门亲事，曾鼓起勇气对父亲说，他已与“另一个人有过誓约了”，但遭到父亲训斥后，就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罗梅西与撒西娜的婚礼在女方的家里举行。婚礼结束后的第二天，婚礼队便乘船准备返回了。新娘和女眷坐一条船，新郎和一些年轻的男客坐一条船。这一天天气非常炎热，万里无云。入夜，突然间一阵震耳的轰鸣声打破了周围的沉寂，天空中一股凶猛的旋风向他们袭来。顷刻间，这个小船队便已无影无踪了。

罗梅西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沙洲边上。他起身四处搜寻，忽然发现远处隐约有一件红色的衣裳，走近前一看，竟是一个年轻的新娘子。他费了很多时间才使那个女孩缓过气来。借着皎洁的月光，看到了一张动人的娇小脸庞。罗梅西心中暗想，是谁胡说撒西娜姿色平常呢?可惜在婚礼进行中我没有看她一眼。女孩哭起来没完，罗梅西紧紧地偎着她，温存地抚摩着她低下的头。天亮以后，他们搭船回到家，整个村庄沉浸在无比的悲哀之中。罗梅西准备料理完父亲的丧事和一些事务以后就离开这里。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两个人连接在一起的感情锁链已慢慢扣紧了。有一天晚上，罗梅西顽皮地抓住她的卷发摇晃着说：“撒西娜，我可真不喜欢你今天梳的这个式样。”那女孩立刻反问道：“我问你，你们为什么老叫我撒西娜?”罗梅西惊奇地望着她，骤然间他感到这个女孩并不是他的妻子。但她究竟是谁的妻子呢?在进一步试探谈话中，终于了解到，她叫卡玛娜，从小受舅妈虐待，她被迫出嫁时也不知道丈夫的名字。罗梅西反复寻思怎样救援这个可怜的女孩。

几天以后，他带着卡玛娜来到加尔各答，在他以前住的那条街很远的地方租下房间住下来。搬到新居，卡玛娜非常兴奋。罗梅西一直让卡玛娜单独去睡，谁知一天早晨醒来，他发现她正躺在自己怀里睡得十分香甜，罗梅西经过长久的思索之后，决定把卡玛娜送进寄宿学校去，以作为暂时解决的办法。

罗梅西开始在加尔各答开业做律师了。他想通过繁忙的活动摆脱自己的烦恼。过了不久，他又搬回到老住处，从此，经常出入于安那达先生的府上。汉娜丽妮整天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中，双颊上出现了娇艳的红晕，眼神中时时流露出无限的喜悦。安那达先生也早把罗梅西看成乘龙快婿，并准备在下一个星期天为他们举行婚礼了。谁知正在罗梅西兴高采烈的时候，寄宿学校却突然通知他星期六前务必把卡玛娜接回家来。在这种情况下，罗梅西只好请求把婚礼延期一周。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大大刺痛了汉娜丽妮的心。

星期六那天的上午，卡玛娜果然回来了。几个月不见，已俨然变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罗梅西高兴地叫她吃这吃那，屋里充满了和谐欢乐的气氛。可是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有两个熟人正站在门口往里窥探。罗梅西清楚地意识到，他与卡玛娜一起生活的事已满城风雨，再不能在加尔各答呆下去了。于是便匆忙决定带卡玛娜乘夜车返回故乡。

在船上，卡玛娜满怀喜悦担负起一个妻子的职责。然而，她对罗梅西始终与她保持一定距离深为苦恼。幸而在那里结识了一位卡克拉巴蒂大叔；这位饱经世故、性格豪爽的老人的有风趣的谈笑打破了她旅途的寂寞。罗梅西本想到贝拿勒斯去，可是在卡玛娜的坚持下，他们一起来到在加希波尔的卡克拉巴蒂大叔的家。

这天晚上，罗梅西独自静坐在月光下默默沉思。他想到，在他和汉娜丽妮之间似乎埋伏着许多全副甲胄的敌兵，他必须顽强的战斗才能突破重重障碍走近她的身边。这条道显然是不可想象的。现在除了让卡玛娜做自己的妻子，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于是他给汉娜丽妮写了一封长信，详细说明他与卡玛娜的关系。谁知那封信未待交出，却被卡玛娜意外地看到了。卡玛娜反复读了信后，刹那间过去她所不可理解的事，现在一切都了如指掌了。她第一次知道她丈夫的名字叫纳里纳克夏，是个医生。回想起过去的某些情景，羞辱的感觉像一把刀子刺着她的心。

不久以后，卡玛娜有意识地借故告别了大叔的家人，迷迷糊糊地向恒河走去。开始，她想投河自尽，但当她想到她的丈夫还可能活着的时候，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在野外露宿的地方被一位太太发现，救上了船，把她带到家中当使女。从此，她如同被关在笼中的小鸟一样，完全失去了自由。

罗梅西得知卡玛娜出走，发疯般地向恒河岸边奔去，结果大失所望。于是他很快离开加希波尔，决定到旅行中去寻求安慰。最后，他终于又回到加尔各答。

几天后，在复杂的感情驱使下，他再一次跨进安那达家的大门，可惜谁也没见到。过后，却找到了老同学卓健德拉。卓健德拉了解了事情真相后，深深感到内疚，他说：“你和汉娜丽妮的婚姻是我拆散的，现在得由我来重结这段姻缘。”

当卓健德拉把罗梅西的种种隐情告诉汉娜丽妮时，她一下子就昏过去了。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会有这样离奇的事情发生。正当她精神恍惚、思想不定时，意外地听了纳里纳克夏医生的一次讲演，并深深被对方那富有哲理性的宗教语言所打动。她觉得，世间万物再不像她过去想象的那么空虚了。以后在她家见面的日子里，她逐渐发现纳里纳克夏不仅心地善良，性格豪爽，而且十分健谈。于是他无形中成了她心目中的精神支柱。可是当她的父母贸然答应纳里纳克夏母亲的求亲时，她不觉惊慌失措，感到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过后不久，她又表示同意了。

一天早晨，安那达先生正准备带女儿去纳里纳克夏家赴宴，忽然一辆车停在他们家门口。“卓健德拉!”汉娜丽妮叫喊一声就向车前跑去。这时，出乎意料地罗梅西从车厢里走了出来。汉娜丽妮一见到他就匆匆转过身去，仿佛遇见一个可怕的鬼怪似地逃跑了。

纳里纳克夏对这件婚事的冷漠态度完全出乎他母亲的预料。他告诉母亲，自己在一次外出时，曾和一个叫卡玛娜的姑娘订亲，并且匆忙地举行了婚礼。不幸的是乘船归来时遇见风暴，船沉没了，女孩生死不明，万一她还活着怎么办?母亲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她不得不同意等看看情况再说。

卡玛娜在那位太太家受尽了虐待和折磨，她下决心想法逃出这个牢笼。恰巧一次随主人乘火车旅行时，意外地遇见了过去曾帮助过她的乌悔希。在乌梅希的引导下，她又见到了卡克巴拉蒂大叔。大叔了解到她的不幸遭遇后，深表同情。后来经大叔的策划，卡玛娜做了纳里纳克夏母亲的干女儿，改名叫“哈瑞达西”。从此，在卡玛娜面前展现出一幅充满希望的新天地。

那天罗梅西离去之后，汉娜丽妮的心情始终不能平静。傍晚当她回到家里的时候，却见桌子上放着一封罗梅西厚厚的来信。她一口气读完信后，几个月来笼罩在心头的阴云霎时间烟消雾散了。她把这封信交给来访的纳里纳克夏。纳里纳克夏看后真是又惊又喜，他怎么也想不到卡玛娜不仅还活着，而且就在他的身边。

这一天纳里纳克夏回到家里时，发现卡玛娜正睁着两眼直直地望着他。而在他们两对眼光相遇的时候，卡玛娜却含羞地低下了头。次日清晨，当她觉察到纳里纳克夏已走出书房就站在她面前时，立刻抢上一步拜倒下去，让她的头直碰到他的脚尖。这时，外界的一切对她已完全失去存在了，她用一种略带畏怯的声音大声说：“我是卡玛娜!”纳里纳克夏激动地慢慢把她的双手拉到自己的唇边，喃喃地答道：“我知道!你就是我的卡玛娜!快同我来吧。”说着，他把她编的那个花环戴在她的脖子上。

“来，让咱们一起向上天谢恩吧!”

此时，清晨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正轻轻地抚摸着这一对年轻夫妇俯伏的头颈。

【作品鉴赏】《沉船》(1906)是泰戈尔的长篇名著之一，是一部深受群众欢迎的脍炙人口的作品。它通过青年男女间婚姻爱情生活的描写，暴露了不合理的婚姻制度，赞颂了人与人之间友好相处、彼此关心的美好品德，反映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追求个性解放与传统的封建习俗的矛盾，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

在这部小说中，作者为我们塑造了罗梅西、汉娜丽妮、卡玛娜、纳里纳克夏、卡克拉巴蒂大叔等一系列人物形象。其中罗梅西的形象占居中心地位，小说的主题和情节主要是围绕着他展开的。

罗梅西是一个刚刚从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是一个很有才华的青年。按他的天赋和学习成绩本可以对社会做出有益的贡献，但在现实面前，他却显得那样软弱无力。这正如书中所指出的；“罗梅西的处世才能和他的书本知识是极不相称的。”

泰戈尔在这里以同情和批判的态度，通过一系列偶然的事件和带传奇色彩的情节逐步揭示了主人公的性格。

罗梅西出身于富裕的婆罗门家庭，在学生时代即接受了民主主义思想教育。他为人正直善良，有正义感和同情心，对旧礼教存有一定的反抗情绪。他与同学卓健德拉的妹妹、一个梵教家庭出身的女青年产生了爱情，并已两心相许。可是当他的父亲突然叫他与另一个不相识的姑娘撒西娜结婚时，他却手足无措了，最后不得不屈从父命。婚礼后，两人未及相识就在乘船归途中遇风船沉离散了。活下来的罗梅西与另一个新娘子卡玛娜误认为夫妻，生活在一起。几个月后，罗梅西忽然发现这女孩并不是他的妻子，这使他陷入进退两难的矛盾中：他既不能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又不能把她托付别人。于是便把她带到加尔各答送到寄宿学校去读书。然而正在罗梅西和汉娜丽妮爱情达到高潮准备结婚时，接连使罗梅西难堪的事情发生了。为了摆脱困境，他只好带卡玛娜乘船远遁。从此，罗梅西陷入了无以自拔的新的矛盾之中，一方面极力与卡玛娜保持一定距离，另方面汉娜丽妮的身影又时时浮现脑际。随后他又转向另一个极端：让卡玛娜做自己的妻子，并写信向汉娜丽妮进行解释。谁知信未待送出就意外地被卡玛娜发现了。卡玛娜的出走似乎使罗梅西从进退维谷中解脱出来，他以为从此可以和汉娜丽妮破镜重圆了。然而，罗梅西的主观设想又一次碰了壁。当汉娜丽妮见到他时，连理也没理，就像急于逃命似地跑开了。

就这样，到最后，他既失去了卡玛娜，也没有能与汉娜丽妮结为夫妻。在悲观绝望中，他悟出这样一个结论：“现在除了我自己谁也不会需要我；让我到茫茫的世界中去过自己的生活吧。”

从作者描述的一系列偶然事件与罗梅西所表现的思想和行动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罗梅西的性格是充满矛盾的，既心地善良、品德高尚，具有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又在现实生活中表现出犹豫、彷徨、因循、动摇、缺乏主见、缺乏信心。这种性格上的复杂性和软弱性就是导致他悲剧结局的根本原因。泰戈尔笔下的罗梅西形象虽然仅仅是通过婚姻和爱情来刻画的，但在他身上却反映了20世纪初期印度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某些重要特征：他们既反对封建制度，追求和向往新生活，又因脱离实际，在现实中表现得软弱无力。这就是罗梅西形象的典型意义所在。

在《沉船》中，作者采取一系列高超的艺术手段来塑造罗梅西的形象。最突出的是，始终把主人公放在尖锐矛盾和进退维谷的环境中加以表现。从小说的情节发展来看，罗梅西的生活经历大体上可以分为四个阶段。在他开始接触婚姻问题时，是屈从父命和不相识的姑娘结婚，还是坚持与汉娜丽妮间的爱情?这是对他的首场考验。当他发现卡玛娜不是自己的妻子，是当机立断离开她去与汉娜丽妮结婚，还是继续维持与卡玛娜的“夫妻关系”?这是对他第二场考验。在他的“秘密”被人发现，带领卡玛娜远遁隐居起来之后，一方面准备与卡玛娜长期生活下去，另方面又割不断与汉娜丽妮的情丝，这自然又是一场考验。不久卡玛娜出走，他在懊恼痛苦之余，又幻想与汉娜丽妮重归于好，结果大失所望。这是他经受的最后一次考验，也是他的悲剧结局。作者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把罗梅西的充满矛盾的性格展现在读者面前，真可谓淋漓尽致，独具匠心，怎能不给人既惊奇又可信之感呢?

与此同时，作者还十分注意运用细致的心理描写，展现罗梅西的个性特征，揭示他复杂的内心世界。这种刻画人物的手法是贯穿在整个作品之中的。仅以十六章为例。这一章对罗梅西因卡玛娜马上要被寄宿学校送回度假、约定与汉娜丽妮的结婚时间不得不借故延期的一段心理描写十分精彩而引人入胜。那一天，罗梅西从汉娜丽妮家回来久久不能入睡，他凝视着窗外皎洁月光下的景物，在那里默然沉思。作者首先以传神之笔生动地表现了罗梅西此时此刻的幸福感和怡然自得的情绪：“罗梅西慢慢爬到屋顶的阳台上。他把眼睛转向安那达先生的屋子。……这一切是多么神妙!就在这间简陋的房子中，在这熙熙攘攘的城市的中心，却住着一位降格以一个女学生身份出现的天人。……为什么正好是他，而不是任何别的人，能和这女孩子并立在充满深秋的和暖阳光的窗前，在一种幻境中看到天地万物在一片神秘的、汪洋无边的欢乐之海上浮动?这真是一个奇迹啊!……”接着笔锋一转，描写他内心深处的矛盾。当罗梅西猛然想起自己所面临的困境时，立刻颓丧起来：“夜寒使罗梅西疲惫的身子不禁微微发抖，这时，一阵恐惧忽然向他袭来，占据了他的心。明天，他还得走上生活的猎场去进行战斗。……顺境也好，逆境也好，人生就是一场对种种困难的无尽无休的斗争，一场以寡敌众的战斗。”这种细致入微的心理刻画不仅体现在罗梅西身上，在汉娜丽妮、卡玛娜等人物身上也是运用得很出色的。这也正是作品产生巨大的艺术魅力的原因之一。

为了突现罗梅西性格的多面性，作者还特别借助于其他人物的烘托，以及在与其他人物的对比中加以刻画。小说中所描绘的现实世界是一个阳光灿烂、和睦友好的世界。在这里几乎每一个人都是亲切友善、一心为他人谋幸福的好人。主人公罗梅西尽管对汉娜丽妮充满真挚深厚的爱情，但在发现卡玛娜并非自己妻子以后，既不肯苟且从事，又不肯把她抛弃，总是以一颗善良的心来对待她，甚至不惜遭受种种误解和责难。他这种品德是可贵的。汉娜丽妮与罗梅西相爱之后，虽然出现了种种波折和难以消除的误解，但她对他始终一往情深，难以忘怀。卡玛娜在误认罗梅西是她丈夫以后，对他百般体贴和照顾，而一旦发现这是一场误会时则羞愧难当，马上去寻找她真正的丈夫，以尽一个做妻子的义务。特别是那位热心肠的卡克拉巴蒂大叔，他与罗梅西和卡玛娜非亲非故，仅是萍水相逢，但他却以对待亲人的态度多方面关怀帮助他们，并且最后使卡玛娜与自己的真正丈夫纳里纳克夏团圆。泰戈尔通过罗梅西以及他周围人物善良品德的展示，寄托了自己的人生理想，表达了以爱心和道德拯救现实社会的宗教情绪。

罗梅西在品格上既有与其他人一致的地方，也有一些不同之处。他与汉娜丽妮本来彼此已经海誓山盟，最后所以没能结为夫妻，主要是罗梅西的优柔寡断的过错造成的，汉娜丽妮没有什么责任。相形之下，罗梅西在关键时刻是犹豫不定的(尽管他心里仍然爱着她)，而汉娜丽妮则是忠贞不渝的。汉娜丽妮后来所以同意嫁给他人，是客观形势造成的，她无力反抗这一切，只能屈从命运，到神秘的宗教中去寻求解脱。罗梅西与卡玛娜误认为夫妻，这是不合理的包办婚姻制度造成的，并不足为奇。关键在于罗梅西如何处理这个问题。开始时，他对卡玛娜的同情和怜悯完全出自一种好心，但在已知卡玛娜并非自己的妻子以后，迟迟做不出决断，那就势必使事情走向反面。其结果不仅使“受恩的”卡玛娜感到羞愧和气恼，也使自己陷入十分难堪的境地。在小说中，作者在很大程度上是把罗梅西同卡玛娜作为对比来描写的。卡玛娜的果断精神和处理实际生活的本领与罗梅西的犹豫彷徨、软弱无力形成鲜明的对照。从这里更可看出，作者对罗梅西的既同情又批判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