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燕
【作家简介】安部公房(1924— )是日本著名的超现实主义作家。他于1924年3月7日生于东京。父亲是个在中国东北担任教职的医生,所以,安部公房的青少年时代基本是在沈阳度过的。中学毕业后,安部公房回日本进入东京成城高等学校理工科就读。1943年考入东京大学医学院,次年末因预感到日本行将战败,便托病休学回到沈阳与家人团聚。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他于1946年被遣返回国,翌年恢复学业。当时生活极度困难,他曾靠贩卖咸菜和煤饼谋生,同期开始了他的文学生涯。1948年3月大学毕业后,他弃医从文,走上了专业创作的道路。在此之前,他发表了第一部作品《道路尽头的标志》(长篇小说,1948年2月)并成为《近代文学》杂志的同人,同时参加了野间宏、花田清辉等人组织的文学团体“夜之会”,在创作思想上接受了超现实主义和存在主义等先锋派思潮的影响。1949年,安部公房开始接近社会主义思想并于次年加入日本共产党。1951年他的短篇小说《红茧》(1950)获第二次战后文学奖,继之,他的《墙壁——S·卡尔玛氏的犯罪》获得了第25届芥川文学奖,此举使其文名大振,牢固地确立了他在文坛的地位。1952年,他同岛尾敏雄等人一道发起组织了名为《现代之会》的文学社团,同年推出了《饥饿的皮肤》、《闯入者》、《诺亚方舟》等一系列力作,以其超现实主义的手法和强烈的社会批判精神而受到广泛注目。1954年,他的又一部长篇小说《饥饿同盟》问世,自此以后,他创作日丰,主要作品有《野兽们奔向故乡》(1957)、《第四间冰期》(1958)、《石眼》(1960)、《沙女》(1962)、《他人的脸》(1964)、《榎本武扬》(1964)、《燃尽的地图》(1967)、《箱中的人》(1973)等长篇小说,其中《沙女》获第14次读卖文学奖和法国的最佳外国文学奖。除小说外,安部公房还从事其它体裁的艺术创作,早在1947年,他就将其诗作题名为《无名诗集》结集出版。50年代中叶,他的两部剧作《制服》(1954)、《猎取奴隶》(1955)被推上了舞台并颇得好评。60年代以后,他的戏剧创作活动更为活跃,较著名的剧作有《变为棒子的人》(1969)、《未必是故意的》(1971)和《爱的眼镜有色的玻璃》(1973)等。1973年,他还组建了专门演出其本人作品的“安部公房演出室”。1977年,安部公房被推荐为美国艺术科学院的名誉院士。他的作品,突破传统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既定模式,具有可与西方现代派沟通的反小说倾向。他的作品被译为多种文字,拥有众多的外国读者,他本人也成为日本当代文坛上少见的世界驰名作家之一。
《沙女》,于振领译,载《沙女——日本中长篇小说选》,安徽文艺出版社1985年出版。
【内容提要】某年8月的一天,一个男人失踪了。对于这个到海边去度假时失踪的人,报上刊登了寻找启事,警方也接到了搜索请求,但是均未找到任何线索。围绕这一失踪事件,流言蜚语不胫而走。有人说他涉及男女隐情而私奔,有人说他与秘密活动有关而遭绑架,亦有人推断他因为精神不健全而厌世自杀。推论和揣测尽管活灵活现与鞭辟入里,但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现象使得它们无一能够确证其准确高明。7年后,真相仍不肯告白于天下,于是,根据《民法》的有关条款,该失踪者被判定为业已死亡。
“他”是位循规蹈矩的中学教员,利用三天休假时间乘了半个多小时汽车到海岸地带采集昆虫标本。行走之间,来到了一个凋敝贫穷的小村落,看看天色已晚,他便找到村公所,向一位渔民打扮的老人提出投宿的请求。当晚,他被带到一处深陷在沙丘之下的房子里,接待他的只有一位30岁上下的妇女,搭绳梯下到院子里之后,面对着四面高出屋顶三四倍的沙壁,他顿时觉得既恐怖又新奇。吃晚饭时,他从女人口中得知这家的男主人和他们的女儿都在一年前死于沙崩。临睡前,他提出想洗个澡冲去身上沾的沙粒,女人说要到后天才能送来洗澡用水,他忍不住笑着说道:“后天我早就走了。”女人脸上露出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半夜时分,沙壁上面传来麦克风喊话声,紧接着扔下一把铁锹和一只桶来,他被告知送来了他的那份工具。看着女人挖沙时气喘吁吁的样子,他觉得不帮把手挺丢男子汉的面子,便也干了起来。听到女人道谢时说的“刚来第一天就让您干活,这哪象话”,他连忙申明在此只呆一个晚上,说完,就学着女人的样子往沙筐中装满沙子,由上边的人用绳子拽上去倒进三轮摩托的车厢里拉走,可是沙子随拉走随塌陷,院子里的积沙一点儿也没见减少,彻夜忙碌之后,他感到这种无效的劳动简直是在浪费生命。次日正午时分,他才从睡梦中醒来,抖落身上的浮沙,为了不惊醒正熟睡着的女人,他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突然间,难以置信的事情将他惊呆了,昨晚送他下来的绳梯不见了。向别处寻找,又发现四面沙壁全都空空荡荡,哪里都没有绳梯的踪影。顺着沙壁的斜坡往上爬,一次次挣扎着爬上去,只要一到四五米处准定滑下来,沙壁上连个脚印都不曾留下。向女人询问,可她除了摇头之外一声不吭,仿佛成了哑巴。从女人的沉默当中,他明白自己中了圈套,不能作沙穴中找不到生路、奄奄待毙的老鼠,一定要想办法逃出这个死亡陷阱。然而,无论是找村里人讲理,还是装病拒绝干活,甚至于捆绑殴打那女人和破坏工具拆毁房屋都无一能够奏效,抗不住停水断食的苦楚只有屈服示弱,他只好在身陷囹圄的情况下与女人一道掏沙,同时,孤男寡女同居一穴,加之女人不时有意无意地进行挑逗,他还要在劳累之外强迫自己一再抑制生理上的本能冲动。一周过去了,逃走的希望已成泡影,他只好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家属寻找和警方搜索上,希冀着能在报端看到这样的寻人启事:
“姓名,仁木顺平。三十一岁。身高一米五八。体重五十四公斤。头发稀疏,背头,不打发蜡,视力:右零点八,左一点零。肤色微黑,长脸型,两眼间距较近,鼻准低,除下巴和左耳下有明显黑痣外,无其它特征。血型:AB型。……”
一天,在他酒后歇斯底里发作而用铁锹破坏房间的墙壁时,一只手按在了哭叫着扑过来同他扭打在一块的女人坦露的胸脯上,饮食男女,欲望使然,他们两人在性方面融合了。
表面上,他以顺从作伪装,每天同女人一道挖沙不止,暗地里却一直寻找着逃跑的机会。要想逃出沙坑,首先要有攀登用的绳子,他背着女人用旧衬衣的布条拧成绳子,再接上晾衣服的麻绳,长度终于没问题了,再将一把剪刀固定在绳头上,爬高的工具便齐备了。计划实施那天,他假意同女人做爱,当女人精疲力竭后强迫她吞下安眠药片,使其像“被挤干了情欲的空牙膏皮”似地沉睡过去。而后,他爬上屋顶。将剪刀对准人们起吊沙筐时固定绳梯用的草袋子撇去。经过几十次失望,用剪刀代用的钩子总算牢牢抓住了草袋子。攀着绳子,身体的重心一点点往上提升,像悬崖绝壁上的登山者,像高层建筑上擦玻璃的清洁工,像杂技团里荡秋千的演员,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别往下看!不能往下看!终于上来了,时间与他下去间隔46天。在狗洞里躲到黄昏以后,他沿着来时的公路向村外奔去。哪知道,原已计算停当只需30分钟的路途却怎么也走不到头,原来是黑灯瞎火中不知哪会儿走错了道儿。最后,他在海滩上陷进沙区险些儿没顶,被追捕的人们救出来捆绑着又扔进了沙坑。
逃亡失败,他逐渐适应了沙坑中的生活,开始研究起利用沙子的毛细作用取水贮存的方法,慢慢地他对原来的教师生涯淡泊起来。试验有了进展,女人同他一样开心。第二年春天,女人下身出血不止,村里的兽医诊断说是宫外孕,村里人用三轮摩托车将其送进了镇里的医院。忙乱之间,绳梯没被收走,他想逃离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他爬上沙坑,沿坑口转着圈沉思着,看着自己那投在取水装置上的身影,他决定将逃亡计划往后放放,先把存水器试验成功并将应用的方法告诉给村里的人们。
于是,他留了下来。在沙坑中住了7年之后,他被法院正式宣布为失踪的人。
【作品鉴赏】《沙女》是安部公房的长篇小说代表作,新潮出版社1962年出版。
《沙女》的氛围是禁闭和孤独,主题是逃亡。读了这部作品,谁都会觉得它不符合人们惯闻习见的小说规范,无论其题材抉择、材料铺排还是技巧处理,都力透出一种不同凡响的怪味来。小说虚构了一个名叫仁木顺平的中学教员从现实社会失踪的荒诞故事,写他成名无望,又不甘沉沦于浑浑噩噩的平庸生活,便独出心裁地企图以采集昆虫、制作标本来立身扬名,希冀着能够发现新的物种而赖其名垂青史,成为新一代的达尔文或哥伦布。哪知适得其反,竟被莫名其妙地骗进了沙穴,与一个自己既不了解又很难在思想上沟通的陌生女人共同生活了7年之久。其间,他曾多次努力逃亡,但是当其得以最终离开沙坑,可以回归旧日生活之际,他却又自甘孤独地留了下来,成为沙漠居民中自觉的一员。小说中另一中心人物是沙中女人,她温柔顺从,安贫乐命,带着饱尝生活艰辛的精神创伤,远循弱肉强食的险恶世事,来沙漠中过着与世无争的穴居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两人都不是常规式的文学角色,而是经过作者概念化处理的,作为某种人生哲理观念的载体而存在的象征性人物形象。两人在小说中均被抽取了本体性特征,不仅动作、行为没按常态进行勾描,甚至他们的身分和称谓也很少被明确提及(仁木顺平的姓名只在作品首尾行文中出现在启事公告栏内,对女人则通篇没有介绍她的家室渊源)。他们的存在,仅仅是作者提供的表层意象材料,而作品的深层意蕴全在于把握人类心灵世界的本质属性和关照人类命运的哲理性涵容。也就是说,小说中的“他”可以视作试图摆脱孤独,在世界的不和谐中寻找归属和出路的现代人之探索精神的缩影,而“她”则是冷酷现实和险恶人生重压下心灵扭曲者恐惧绝望心态的化身。在对小说人物进行刻画时,作者以夸张的手法描绘身体的某一部位和局部,使其在与人物整体的比例关系上失去其固有的形状和特征,甚至使其在形体上与动物比附类同,从而收到了奇特的艺术效果。请看下面几节引自《沙女》的文字:
她想舒展一下干鱼般紧绷绷的脸颊,便不停地蠕动着嘴巴。
她的背影看上去活像一只虫蜕。
女人用力向下弯着脚趾,整个脚看上去仿佛是鲥鱼的吸盘。
借用上述怪诞画面,展现了被禁锢在沙穴中的男主人公的畸形感受和不正常心态,揭示了正常的社会关系被破坏殆尽之后,人们因心灵扭曲而在观察他人时所发生的视觉变异。在安部公房笔下,还能见到一些与味觉、触觉发生通感效应的怪诞描写:
女人以膝代步挪了过来,圆圆的膝头被肥硕的屁股压得变了形。从她的口中、鼻腔处、耳孔里、腋窝下以及别的什么地方散发出一股发酵的下水道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女人的皮肤上沾着一层沙,沙子和着汗水混在一起像融化的黄油,粘糊糊的,摸上去仿佛是烂桃子皮。
这般扭曲变态的畸形画面,标示着作者在人物描写上化神奇为腐朽的独特艺术追求,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沙女》不仅在思想取向和情感趋势方面与传统文学迥然相异,即使在艺术表现方面也绝不从俗,它从理想化和诗意化处理的艺术追求与实践的立场上逆向悖反,以荒诞颓败的文学意象来表现社会传统价值观念的崩溃及人际关系上普遍存在的陌生感、孤独感和幻灭感。在他笔下,人物再无灵光,世界失却光明,丑恶和欺骗代替了美德与善行,相濡以沫的患难之情被“他人即是地狱”的哀嚎驱散,人生之旅危机四伏,沙穴即是现实生活空间。通过《沙女》中的怪诞画面,安部公房将处于异化危机中的人类与环境关系的双向变异,将人与物之间的主客体置换更移以及自我主体意识丧失之后的失落感受,均以可感知的生理体验和心理感应形式,向读者作了形象的传递,作者也借助于此举将其笔触直探人们的意识深层,以故作颠狂为表象,获得透视人生与观照社会的独特角度。
另外,《沙女》的结构架式也甚为别致新颖,起首处以“若无惩罚,便无逃遁之乐”作为副标题,明确点示出小说的“逃亡”主题。整部作品酷肖侦探小说,先以人物失踪这一事件造成悬念并同步列示出在此前提下派生衍化的各种逻辑性推断。然后剥笋式地一层层抖落包袱,将预先设下的隐秘渐次揭示,直到终结处才把事情的真相和盘托出。文尾处又别出心裁地以法院的两张公告入文,既圆满完成了前后照应的结构程式,又让读者在紧凑密契的叙事性描摹之后观看到一些体式殊异的应用性文字,从而产生耳目清新的松快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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