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陶力
【作家简介】紫式部是日本平安时代著名女作家。她的生平资料保留下来的很少,甚至生卒年亦不确切。一般认为她大约生于公元973年,死于1014年。由于当时日本妇女地位低下,女人大都没有自己的名字,“紫式部”只是一个代称。她本姓藤原,其父兄官居式部丞,所以人称她为藤式部。后因《源氏物语》名声大震,而其中紫姬的形象甚为牵动人心,故人们又叫她为紫式部了。
紫式部出身于中等贵族家庭。曾祖父与祖父都擅长和歌,父亲藤原为时也是颇有名气的汉诗文家。她早年丧母,从小跟随怀才不遇的父亲颠沛流离。22岁时,她嫁给了比她大一倍多、已有三个妻子的中等贵族藤原宣孝。婚后两年,丈夫突然病逝,紫式部便带着女儿贤子过起清苦的寡居生活。世态的炎凉,特别是一夫多妻制下的妇女的凄楚,都在她的心灵与创作中投下了浓重的阴影。
紫式部自幼聪明过人,在家庭的熏陶下,汉学的造诣极深,是当朝著名才女。1006年,她被召入宫,成为皇后彰子的侍从女官,为之讲解《白氏文集》、《日本书纪》等中日古典名著。这段生活,使她亲眼目睹了皇室贵族的奢华以及掩藏其后的矛盾与衰败,对《源氏物语》的创作有着决定性意义。
除《源氏物语》外,紫式部存留至今的作品还有《紫式部集》与《紫式部日记》。前者是一部和歌集,后者是作家宫廷见闻与感受的真实记录,平安时代日记文学的代表作之一。
紫式部一生的颠峰之作《源氏物语》,不仅以其巨大的思想艺术成就,成为日本古典文学之代表,对后世产生了千年不衰的影响,而且作为世界上第一部长篇写实小说,在整个人类文学史上,也是一座不朽的里程碑。
早在20年代初,英国的瓦勒先生便选译了《源氏物语》,之后,美、德、法等国也分别有了全译本问世。
《源氏物语》,丰子恺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至1983年出版。
【内容提要】古时某一朝代的桐壶天皇,宠爱着一位出身寒微的更衣(次等妃子),引起其他嫔妃,特别是右大臣之女弘徽殿女御的妒恨。更衣不堪其苦,生下小皇子后含怨而亡。桐壶帝极为悲痛,考虑到小皇子无外戚可恃,将其降为臣籍,赐姓“源氏”。
源氏自幼俊美无比,才华出众。12岁上,根据父皇的旨意,娶左大臣之女葵姬为妻。但他不爱妻子,只是一味恋慕相貌与已故母亲相似的继母藤壶。这种童稚之爱随着年龄的增长终于发展为情爱,并导致乱伦的私通。
源氏先后与六条妃子、空蝉、轩端荻、夕颜等上、中等贵族妇女发生恋情;特别是藤壶的侄女、年仅十岁的紫姬,姿容可爱且肖似藤壶,更令他难以放手,终于寻机将其偷抢到自己隐秘的住处,按照自己的意愿精心加以培养。藤壶生下一子,一如源氏之缩图。桐壶帝不知内情,对母子无限宠爱,致使藤壶与源氏更加惶恐。
此间,源氏照例东钻西营,从老宫女源内侍到弘徽殿女御的妹妹胧月夜、已故常陆亲王的女儿末摘花,日日夜夜忙不休。葵姬暴亡,留下一子夕雾。后来,紫姬被扶为正妻。
桐壶帝驾崩,弘徽殿之子朱雀帝即位,右太臣一派得势,源氏的地位发生了动摇。此时,他仍不顾一切地寻花问柳,不料与已成为朱雀帝留侍的胧月夜的私通被人发现。为免遭当权者打击,源氏自动离开京都,避居须磨。在谪地,他虽饱尝了天灾人祸之苦,但也结了一段意外姻缘——与一个没落贵族的女儿明石邂逅成婚。此间,京都不祥之兆连连发生,朱雀帝认为此乃政令不公的报应,决心召源氏返京。
不久,源氏与藤壶的私生子冷泉帝即位。在青春盛年已经断然出家的藤壶皇后,终因长年忧郁而离开了人间。冷泉帝服丧期间得知了自己出生的秘密,对源氏倍加礼遇。源氏再次飞黄腾达,33岁时官至太政大臣,达到了他一生的鼎盛期。
这一期间,他营造了一座豪华的宅院——六条院,把他半生中与其发生过关系的几位主要妇女——紫姬、明石、花散里以及已故六条妃子的女儿都迎入其内,共享荣华。其他的人,如末摘花、甚至做了尼姑的空蝉,也都安排在源氏的旧居处,受到荫庇。不久,源氏又得知了夕颜的遗女玉鬘的下落,便把她收为养女。他对这养女甚为垂涎,但终未如愿。源氏之子夕雾官居显位,女儿明石小女公子也被送入宫中(后成为皇后)。万般富足之时,源氏又再次晋升,成为准太上皇。
40岁上,源氏又迎娶朱雀帝之女三公主为妻,与紫夫人比肩。紫姬外表镇静,内心无限烦恼,多次请求出家,源氏不允。新妻生下一男孩,源氏发现此子乃是三公主与右卫门督柏木私通而得,气得发昏,深感这正是自己与继母乱伦行为的报应。三公主痛不欲生,落发为尼,柏木闻讯病重而亡。他们的孩子薰君在源氏膝下成长起来。
紫夫人在无限抑郁中与世长辞,源氏深感人生无常、荣华如梦,对自己种种罪过悔之莫及,精神全面崩溃,52岁那年死去。
从第42回起,主人公转为薰君。仅次于薰君的重要人物便是源氏的外孙,明石皇后所生的宫。薰君从小就为自己的身世之谜而苦恼,素抱遁世之念。他爱上了宇治八亲王的大女公子,大女公子决意独身终生,拒绝了薰君的求爱。但她念妹妹二女公子年轻,希望薰君能与她结合。薰君难以改变初心,便背地里招来宫,使之与二女公子接近。宫得到二女公子后移情他人。大女公子眼见妹妹的痛苦,忧心难解,终于悒郁而死。皇上将薰君招为驸马,恩遇日深。但薰君仍然难忘大女公子,常到二女公子那里纠缠不休。二女公子看他可怜,便把自己的异母妹妹、相貌酷似大女公子的浮舟介绍给他。
薰君转而追求浮舟,并将她藏至宇治山庄。不料好色的宫又追至宇治,装作薰君的声音敲开了门,使其受骗失身。浮舟夹在两公子间进退维谷,投宇治川自尽。后被救起,出家为尼。薰君得知其下落,遣人探望,浮舟只字不回。小说就此结束。
【作品鉴赏】通观《源氏物语》,我们看到全书各回之间,男主人公只有一个(前40回为源氏,后10回为薰君),女性角色占绝大多数。作家在沿着男主人公寻花问柳的足迹组织事件,缀合情节的过程中,每个恋情故事都写得自成一体。在这些一个接一个的故事中,女主人公在不断地更迭转换着。可以说,《源氏物语》的人物画廊,正是因为拥有着这千姣百媚的女子群像而如此熠熠生辉。《源氏物语》的情节、主题,正是因为凝聚了一代群芳血泪而如此动人心魄。换言之,这部以风流公子猎艳史串连起来的长篇,着意展示的是贵族制度下广大妇女的悲剧命运,是一部女人为女人而作的,女人为女人鸣不平,呼唤人的地位和尊严的划时代巨著。
在开山之卷《桐壶》中,紫式部便为我们含泪讲述了一段本身就可以独立成章的哀婉悱恻的爱情故事,其主人公是源氏的父母桐壶帝和桐壶更衣。在这里,我们不仅看到了以桐壶帝为代表的一代没落贵族消沉颓唐的精神面貌,更看到了作为腐败制度的牺牲品们难以言状的苦难。桐壶更衣的遭遇,看起来与其她女子的命运并无关联,她的早逝,也没有影响到其子源氏的飞黄腾达。但作为一种暗示、一种象征、一种隐喻,这悲剧性的开篇揭开了一个巨大悲剧的序幕,烘托出全书的时代气氛,以一个专宠殊荣却惨死尺组的典型形象,昭示出平安朝所有妇女无一逃脱的不可逆转的悲剧命运。它像一阙基调悲沉而又凄切缠绵的前奏曲,透露出整部交响乐的主旋律。
随着情节的展开,紫式部不露痕迹地将读者从《桐壶》卷中那个别人物的不幸故事中导引出来,带入一个更高更阔的视角,去发现人世间的千红万艳各种类型的女子,去俯瞰无数桐壶更衣的共同命运。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极美的世界:雍容典雅的紫姬、轻盈袅娜的夕颜、清秀娴静的明石、华贵妩媚的玉鬘……千姿百态,美不胜收。她们不但各具独特的外貌美,而且各有一个细腻丰富的内心世界,其品行、道德、才能往往超拔于男子之上。“世间女子个个可爱”,此话虽出自源氏之口,却也表达了作家的心声。紫式部把女人作为是美的化身而大书特书,这本身便具有对男尊女卑社会的挑战意味。
在这里,我们又看到了一个极苦的世界:上至皇后,下至小姐,虽地位不同,音容各异,秉赋性情千差万别,但处境则是同一的。她们无一不是被玩弄的对象,无一能幸免悲剧的结局。出身高贵的藤壶皇后弃世面佛;凤采绝代的紫姬一生悲泪暗弹;才华横溢的六条妃子被逼得神不守舍;冰清玉洁的大女公子青春夭折;娇弱天真的浮舟求死不成、沦落深山。还有葵姬、三公主、夕颜、空蝉……死的死,逃的逃,出家的出家,侥幸存留尘间的,也个个命途多舛。这每一个不可重复的个人悲剧汇在一起,组成了一个震撼人心的社会悲剧——美与善的毁灭的悲剧。这个社会滋生并容忍一切丑恶,但它容不下美与善,千方百计扼杀它们。因而,在这里对妇女悲惨命运的展示客观上便获得了对贵族制度的控诉意义。
然而,紫式部并没有停止在掬一捧热泪发一顿怨言的展示和控诉上,她怀着清醒的现实主义态度与深切的人道主义关怀,对妇女悲剧的性质及根源进行了不懈的探索。她以自己的艺术形象,揭示了具有同一阶级属性的贵族男子与女子之间的压迫与被压迫关系,揭示了贵族婚姻作为“政治行为”的实质,揭示了妇女丧失人格独立的重要原因之一——经济上的依赖性,同时以更深沉、更丰富的笔墨,指出了给平安朝妇女带来巨大痛苦的罪恶蔽薮所在——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以及与之相适应的一系列封建礼教。
面对这种制度和礼教,紫式部并非没有过希望与幻想。她甚至常常维护贵族阶级的伦理道德,期待以此来确保妇女的贞操与尊严。(她所不能容忍的,只是贵族本身对这种道德的践踏。)她曾设计了一套既能使女人少些痛苦,又不至于冒犯社会伦理的以忍从为首的女德标准,也曾塑造了一夫多妻制下的理想男人——光源氏的形象,甚至还精心绘制了一幅妻妾同堂和谐欢融的六条院美景图。她希望以自己一支弱笔,为女人铲出一块略为平等的大地,垒起一围略能挡住风霜刀剑的屏障,试图在自己虚构的世界中,为女人降下一片甘露,使她们尝到一点温暖与柔情。为此,紫式部竭尽所能,将她想到的一切美点都披挂在光源氏身上。在她看来,以光源氏高贵的出身、显赫的地位、超人的容貌风度、少有的多情、罕见的慷慨,足以满足女人生计、情感等各方面的要求,具备使女人幸福的一切条件。然而,“在具体地探索了生活处于解体之中的贵族社会的各种人的痛苦、懊恼、悲哀之后”,紫式部“不得不否认现实”(西乡信纲语)。紫式部终于以冷静的现实主义否定了自己乌托邦式空想,其主人公光源氏,也冲破了作家美好的主观模式,在按照客观逻辑的发展中,成为贵族阶级本质特征和没落必然的体现者。六条院的女儿乐园坍塌了,理想的人物与人物的理想统统破灭了。紫式部以一曲“千红一悲、万艳同哭”的动地哀歌告诉人们:一夫多妻制是个罪恶的制度,它本身就决定了广大妇女绝不可能幸福。这一制度施行的越完善,女人的痛苦就越大,因为它在赋予了男人们寻花问柳的无限可能性与合法权利的同时,剥夺了女人的一切可能性和一切权利。紫式部还特别尖锐地指出了,一夫多妻,即便是在平安朝,也只是“富人及显贵人物的特权”(恩格斯语),它与等级分明、虚伪腐败的政治制度密切相关。“寻常百姓”,“是应守一夫一妻制的”,“然而身分高贵的人,三妻四妾也是理所当然”。宫廷上下,紫式部写了多少情侣,没有一对专诚相爱;《源氏物语》记述了多少家庭,没有一户幸福美满。一夫多妻扭曲了男女双方正常的情感要求,它使不平等的社会在其每一个细胞——家庭内部制造与繁殖着不平等,它扼杀着人们爱的愿望和能力,也扼杀着爱情本身。
更为可贵的是,紫式部不仅写出了封建制度对妇女可见可闻的摧残,她的笔,已经伸向了意识形态领域,展示了在无形枷锁的禁锢下,妇女自我意识的畸形与精神发展的严重损伤。
这种畸形与损伤,首先表现在对封建伦理观念的内在认同与盲从上。这些贵族妇女自幼便是按照严格的封建女训成长起来的,对传统道德的残酷性、害人性非但不能认识,却常常不假思索地对它予以由衷的肯定。她们把自己的精神变成了这些伦理古训的被动载体,带着沉重的异己负荷,走上慢慢自我奴化之路。
紫姬、明石这类社会公认的淑女楷模,在这方面极具典型性。她们自己都不能容忍自己偏离“雷池”半步,终生如履薄冰。她们把自己的青春、生命默默地埋葬在三从四德的规范里,耗损在严酷而有效的自我戕害与自我压抑下。明石如《红楼梦》中的李纨一样,“处于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但李纨尚有兰儿在膝下,而明石连做妈妈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孩子被源氏带走,母女痛别的凄惨连源氏都不忍目睹,“痛感自身犯了何等深重的罪恶”,可肝肠断绝的明石,却始终一句怨言未发。她认定自己是个“微不足数”的人,不配教养孩子,更不能有争宠之心。面对源氏的荒淫无度,紫姬不仅要劝慰、强制自己容忍,甚至还要不断地自省自责:“我是什么时候学会嫉妒的呢?想想自己也觉得可耻!”两人同堕情网,藤壶还是服从的一方,而事情出来后,源氏照样得意洋洋、猎艳不已,而藤壶却负疚得要死要活,以致出家为尼。在她们眼里,男人的主动扩张与女人的被动压缩是天经地义的,而社会舆论的价值判断则是唯一正确的判断。她们从来不会面向自我,肯定自己作为妻子、母亲、女人内在愿望的合理性和正义性。她们的悲剧比别人更深刻,更震撼人心之处,也就恰恰在于,她们一生的愿望和努力,就是对传统道德极力顺从并尽力维护,但却仍然没有逃脱被吞噬的命运。
从开篇桐壶更衣含怨而亡的凄惨,到末篇浮舟走投无路的悲怆,首尾呼应,前后衔接,构成了一个封闭的圆周,展示出任何人也无可逃脱的悲剧之网,也宣告了紫式部对贵族男子以及他们把持的那个社会的彻底绝望。虽然紫式部的批判锋芒,并没有直接指向贵族社会政治、经济等各个领域,但她却从两性关系的角度,更加彻底地否定了现存制度的合理性。同时,她把妇女的悲剧与贵族王朝的悲剧结合在一起,写出了妇女的悲剧并非孤立,而是与整个贵族王朝衰亡的总趋势密切相连的,是王朝悲剧命运的一个组成部分,这就更加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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