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敬霞《金环蚀》东方文学名著鉴赏

作者： 韩敬霞

【作家简介】石川达三(1905—1985)是日本当代著名社会派小说家。他1905年7月2日出生于秋田县平鹿郡横手镇。中学时代就爱好文学，立志做一个小说家。1925年进入早稻田大学英文科，中途退学。1928年在国民时论社任编辑，开始写文学作品，但从未发表过。1930年随移民去巴西半年，回国后继续从事编辑工作。1935年，他的长篇小说《苍氓》第一部获第一届芥川文学奖。从此，他正式开始了专业作家的生涯。

石川达三是以《苍氓》(1935)和《活着的士兵》(1938)确立他的文学地位的。《苍氓》以他参加巴西移民团时的见闻，描写了30年代日本人民被迫背井离乡的苦难生活。中篇小说《活着的士兵》依据的是他在中国当记者时的见闻，真实地揭露了侵华日军在南京屠杀中国人民的暴行。这部作品发表后，当即遭到日本军部的查禁，石川达三也因此受到了刑事处分。从《苍氓》到《活着的士兵》，逐渐形成了他独特的报告文学式的创作风格，这种风格贯穿了他的整个创作。

战后，石川达三进入了创作的鼎盛时期。他以犀利的笔锋针砭时弊、抨击当权者，体现出了一个作家真正的社会责任感。《风中芦苇》(1948)通过一个杂志社社长在战中和战后所经历的悲剧，揭露了日本军国主义和强权政治对个人自由意志的压制。《人墙》(1959)，以1957年发生在九州佐贺县的事件为题材，描写了教育工作者为了维护生活与工作的权利，为了实现真正的民主主义教育而奋起斗争的故事，在社会上引起很大反响。《破碎的山河》(1962)揭示了在经济高度发达的日本社会，谁也逃脱不了弱肉强食这一规律的支配，展现了一部现代资本主义的罪恶发展史。《金环蚀》(1966)进一步把批判的锋芒对准政治，触及到了日本社会的核心问题。除了这些社会派小说，石川达三还写了一些带有风俗派特色的作品。如，《恶的愉快》(1954)、《在自己的洞穴中》(1955)、《蹉跎青春》(1969)等。

石川达三一生写了30多部长篇小说，百余篇中短篇小说，还写有许多散文、随笔和诗歌。他曾任日本文艺家协会理事长、日本笔会理事长等职。1985年1月31日，以80高寿病逝东京。

《金环蚀》，金中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出版。

【内容提要】首相官邸就像一座迷宫，正如一国的政治。“这里进行的活动，做的计划、搞的交易，人民几乎一无所知”。

西尾贞一郎秘书官按照星野官房长宫的指示，来到石原参吉的事务所商借两亿圆的现金，被拒绝了。高利贷者石原参吉对探知他人的秘密怀有一种病态的兴趣，他曾经坐过四次牢，知道怎样用别人的隐私来保护自己，他花钱雇了许多情报员。从最近的情报中，他看到建筑公司和电力开发公司正在秘密接触，联系到官房长官向他借钱一事，他嗅到这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大的阴谋。

电力开发公司的财部总裁今年9月底将任期届满。大川通产大臣悄悄对他说：“决定留你再任总裁……”，但条件是把福龙川水库工程包给竹田建筑公司。原来，寺田总理在与酒井竞选民政党总裁、争夺总理宝座时，为了拉选票、收买人心，花了一大笔钱，虽然得胜，却挪用了党内公款。为了填补亏空，向石原参吉借款不成，转而让竹田建筑公司出政治捐款，回报是把福龙川水库工程包给他们。财部总裁一向与青山建筑公司关系密切。以前，他在建造房子时就得到过青山公司的好处，而且青山公司还可以保证他卸任后担任公司的顾问，使他安安稳稳地度过晚年，财部总裁决心在自己任期满之前把工程安排妥当，不让竹田公司承包。但电力开发公司的若松副总裁则与竹田公司的朝仓专务打得火热，既然竹田公司得到了官房长官和通产大臣的支持，那么，通过竹田公司就可以实现若松继任总裁的野心了，因此，若松副总裁要极力阻止财部总裁的计划。不久，总理夫人的名片送到了财部手中，上面写着：“关于竹田建筑公司的事，我请您多加关照。”在重重压力下，“硬骨头”的财部总裁终于以身体欠佳为由辞了职，收下了巨额退职金和竹田公司的7000万元，代价是出卖了自己说话的权利。从此，福龙川水库建设工程的大贪污事件，正式上了轨道。

由通产大臣指定的新总裁松尾芳之助上任，开始着手福龙川工程的投标工作。电力开发公司一开始就盘算把这个工程包给竹田建筑公司，因此，投标实际上是一个精心策划的诡计。电力开发公司组成了一个特别工作组，“秘密”地在山沟里的小温泉旅馆计算着工程费用，而计算出的工程标价必须使竹田公司在支付了5亿元的政治捐款后也不受到损失，结果标价惊人的高。竹田公司终于毫无竞争地以最高投标额得标，而其它公司的投标额都在电力开发公司规定的最低标价之下，失去了得标资格。这个牵连到福龙川水库工程的大贪污案，终于在总理大臣、官房长官、电力开发公司及竹田建筑公司的策划下搞成了。

寺田总理突然病倒了，他的政权仅仅维持了4个月。接任的酒井总理和寺田是一路货色，在选举时也花了巨额的收买费。酒井上任后并没有追究福龙川工程事件，工程终于动工，但关于福龙川工程的各种谣传开始在社会上出现。被卷进这一事件里去的西尾贞一郎秘书官因此受到了总理夫人的逼迫，石原参吉也威胁利诱他，这个老实人终于自杀，成为福龙川工程事件的牺牲品。日本政治新闻社社长古垣常太郎常在自己的报纸上发表一些揭露政界内幕的文章，借以谋生。为了得到一笔钱，他把自己知道的关于福龙川工程的消息一古脑儿地告诉了神谷议员，但事情过后他又感到很不安，不久，他就莫名其妙地被自己的弟弟杀害了。曾经夸口自己绝对不会被捕的石原参吉真的被捕了，逮捕的理由是他有漏税两亿圆的嫌疑，实际上是因为石原参吉掌握了太多的政府秘密。为了堵住他的嘴，检察厅甚至对辩护团保释的要求不予理睬，也不进行公审，因此，石原参吉恐怕很难再从监狱里出来了，他掌握的政府隐私也只能烂在他的肚子里了。神谷参议员从古垣常太郎那里得知福龙川工程的隐秘后，决定在国会的决算委员会上对福龙川水库投标事件进行质询，并拒绝了许多人的劝告和收买。但神谷揭露福龙川水库事件的目的并不是他所标榜的“为了国家，为了人民”，而是为了引起新闻界对他的注意，以捞取自己的政治资本。然而，神谷的质询内容并没有得到舆论的支持，而石原参吉的被捕对他又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因此，在干事长为中止他在国会的质询，给他2000万元让他去国外考察时，他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心安理得地把竹田建筑公司的一张2000万元的支票装进了口袋里，到夏威夷游山玩水去了。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寺田总理与世永别了。酒井总理在悼词中对寺田总理的道德品质和政治功勋倍加赞扬：“寺田君生性淳厚，满腹经纶，……为国家的百年大计，为发展我国产业做出了巨大贡献……”但对寺田总理曾犯下的罪责，庶民一无所知。

会计检查院关于福龙川工程承包的检查报告终于公布了，但也只是一纸劝告书而已，对电力开发公司并未追究责任。“一般庶民一无所知，他们辛辛苦苦劳动所得缴纳的重税，真是名副其实的‘血税’。但这‘血税’却被政治上层人物为了满足个人的权势欲和名誉欲而滥用掉了。然而，他们却站在庶民头上作威作福，享着赫赫的荣誉”。

【作品鉴赏】《金环蚀》是石川达三作品中仅有的一部政治题材小说，也是他社会派小说中最深刻最尖锐的一部。

日本的政治，有人批评是金权政治。政客们为了获取某种权力，往往花费大量的资金拉选票、收买人心，而这些资金大部分来自企业界的“政治捐款”。但企业界是不会白白捐款的，他们的目的是要利用政府的权力为自己服务。因此，在日本的上层社会，政界和财界相互勾结、狼狈为奸的事司空见惯，他们有钱有势，能打通一切关节，干出了许多无法无天的罪恶勾当，而广大人民却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金环蚀》就是围绕着政治捐款问题，揭露了执政党的一桩渎职受贿案。从中我们可以看到，金钱的确是日本政治的润滑剂，用它可以买到执政党的总裁和内阁总理大臣的宝座，也可以使一桩大贪污受贿案逃脱追究。这种被金钱左右的政治，确如作者在本书扉页上写的那样：“周围虽还闪耀着金色的光辉，但中央已漆黑一团，正在腐烂。”

石川达三以犀利的笔锋抨击了日本政治的黑暗腐败，其勇气是可敬可叹的。他曾经这样说过：“我写小说之前，不能不先考虑好，写作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而写?想写些什么?要是不弄清写作的社会意义，我就没法动笔。……创作是我的斗争，作品就是斗争的手段。”(《小说经验谈》)《金环蚀》尤其体现了作者的这种社会意识和斗争精神。作者围绕着福龙川水库工程事件，塑造了一系列的人物形象，上至总理大臣、官房长官、通产大臣、国会议员，下到公司专务、小报记者、国家公务员。在这些人物中几乎没有一个正面人物，他们表面上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实际上是男盗女娼、肮脏透顶。石原参吉是一个坐过四次牢的高利贷者，他不惜花费金钱，四处安下眼线，广为搜寻政界内幕，刺探上层人物的隐私，并建立了秘密档案，目的无非是为了抓住别人的把柄，好作为自卫的杀手锏。他最了解福龙川水库工程事件的真相，结果落了个锒铛入狱的下场，他拥有的秘密材料救不了他，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说话的机会。古垣常太郎也是一个没有节操、不讲信义的家伙，他就像别人豢养的一条狗，只要给他好处，他就扑上去乱咬一通，而偏偏自己还觉得是站在正义的一边。他办的政治新闻报尽登一些耸人听闻的刺激性的消息，别人都把这些报导看作是流言蜚语，无人重视。他最后也落了个被杀的结局，只因为他对福龙川水库工程事件过于热心了。神谷直吉议员是小说中另一个重要人物，他貌似公正，在议会中慷慨陈辞，对福龙川水库工程提出质疑，但骨子里为的是哗众取宠，利用议会这个讲坛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为下届选举做准备。因此，当他受到各方面的压力而无力抵抗时，就乖乖地拿上2000万日元，“出国考察”去了。小说中唯一比较正派的人物是电力公司前总裁财部，他想抵制福龙川水库承包工程中的作弊行为，但那也是出于一己的私利，根本谈不上什么正义感，因此就不可能贯彻始终。最后，他被迫接受了一笔极其丰厚的退职金，提前离任了。石川达三就是这样通过这些反面人物，步步深入地揭穿了上层人物的丑恶嘴脸，挑开了日本政界的黑幕。

石川达三的许多作品，都是经过采访，据实而写的，表现出了他立足现实、面向社会的严肃态度。他曾经这样说过：“我倒认为，一个作家肯花时间开动两脚，尽可能调查研究一番之后再写作，那才见出他的艺术良心。”(《小说经验谈》)《金环蚀》就体现了他这种创作追求，小说中虽有不少虚构，但其主要情节、某些人物都是有所依附的。小说中的福龙川水库工程，即当年的九龙川电力工程，神谷直吉议员是国会议员田中彰义的再现。只是结局稍有不同，小说中的神谷直吉最后被收买，而生活中的田中彰义最后则被抓了起来，判了4年刑，罪名是敲诈勒索、作伪证，根本不涉及政治问题，这又类似于小说中对石原参吉的判决。小说中所写的政界贪污受贿行为，在日本也是比比皆是，50年代的造船舞弊案，60年代池田勇人与佐藤荣作争夺总裁宝座事件，70年代震惊国际政坛的田中角荣洛克希德贿赂案，80年代导致竹下登下台的里库路特股票丑闻等等。石川达三正是耳闻目睹了这些现象之后，出于一个作家疾恶如仇的正义感和深刻的社会责任感，写下了《金环蚀》这部作品，他要倾诉自己对这种社会现象的批判，呼吁人们一起来鞭挞这种不正当的勾当。可以说，《金环蚀》真正体现了石川达三的艺术追求：作家“应当经常是个批判者”，其作品应当“代表平民百姓的意愿”。

石川达三一向反对日本私小说的形式，主张摆脱私小说脱离社会生活，一味写身边琐事的传统。他认为作家不应为了单纯追求艺术效果而放弃自己的社会职责，应当去追求更大的社会价值。因此，石川达三宁愿牺牲作品的艺术性，也要保持作品的社会性。的确，石川达三的文笔不如川端康成和堀辰雄等作家优美，作品的韵味也略嫌不足，但石川达三有自己的创作信念，他的作品也体现了他独特的创作风格。石川达三作品中的人物，性格鲜明生动，财部的摇摆不定，石原的阴险狡猾，古垣的假装正义，以及神谷的哗众取宠，人物的性格跃然纸上，独特鲜明。石川达三的语言也具有自己的特色，那直抒胸臆的宣泄令人耳目一新，而其中包含的深刻哲理又给人启迪、促人思考。在《金环蚀》中，作者时常从故事情节中跳出来评论一番，而那议论往往一针见血，不失为点睛之笔。《金环蚀》这部小说突出地表现了石川达三纵横挥洒的才能，加上作品所呈现出的雄健刚劲风格，使得石川达三完全可以无愧于艺术家这个称号。尽管日本的评论界认为石川达三是个特殊的存在，对他评价不高，使得石川达三经常在文坛上处于孤立的地位，但石川达三的作品获得了众多读者的支持。我们可以说，《金环蚀》这部小说就足以使他立足于现代日本文学史上了。

石川达三在《金环蚀》中译本前言中写道：“作为一个作家，我40多年来的工作大部分是属于愤激和感叹。”愿更多的作家能像石川达三一样，用锋利的解剖刀，把社会上的一切弊病，无情地揭露在人民大众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