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始至海南,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为一笑。戊寅九月十二日,与客薄饮小醉,信笔书此纸。
———《苏轼文集》
鉴赏
戊寅年九月,即宋哲宗元符元年(1098),这是苏轼渡海来到儋州(今属海南)的第二年。看他“薄饮小醉”,其乐融融,“信笔书此纸”又能涉笔成趣,洒脱自如,哪里像一个身陷绝域、九死南荒的逐客?唐宋窜谪岭南者不少,韩愈马到五岭便哀哀哭告“好收吾骨瘴江边”;李德裕渡海到崖州,徘徊低吟“不堪肠断思乡处,红槿花中越鸟啼”,最后竟悒郁而死。相比之下,不能不惊叹苏轼为人之奇。
“有生孰不在岛者”?东坡这样来自我解脱,也许有人会嘲笑他自欺欺人。其实,生活是一门艺术,艺术需要的是想象力。你说他自欺欺人也罢,你说他了悟澄彻也罢,要旨总在于活得舒畅,活得潇洒。韩愈和李德裕不能忍受的,东坡不仅忍受了,而且获得了乐趣,这就是他高明的地方。韩愈真的应该读一读《南华经》,既然他自诩为道统的传承者,至少不能贬了官就一味寻死觅活,险些断了周公孔孟的一脉单传吧。
所以在东坡看来,韩愈李德裕之流大约都是芥上之蚁,一只哭哭啼啼,一只竟然掉在“盆水”里淹死了,这种人是不足与言“方轨八达之路”的。
但是原则呢?理想呢?有人要问。好吧,让我们看看那两只蚂蚁的原则和理想:李德裕终其一生卷入党争的漩涡不能自拔,韩愈复官之后再也没有了谏佛骨的勇气。而苏轼,只要在官就做到刚正不阿、坚持己见,这正是他一次又一次被排斥的原因。可见在官场上,东坡反而不如韩愈之流得心应手,“俯仰之间”皆“有方轨八达之路”了,所以达官显宦们把东坡嘲笑为官场上的蚂蚁也未可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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