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方技传》有幸灵者,父母使守稻,牛食之,灵见而不驱。牛去,乃理其残乱者。父母怒之,灵曰:“物各欲得食,牛方食,奈何驱之?”父母愈怒,曰:“即如此,何用理乱者为?”灵曰:“此稻又欲得生。”此言有理,灵故有道者也。吕猗母皇得瘘痹病十余年,灵疗之。去皇数步,坐瞑目,寂然有顷,曰:“扶夫人起。”猗曰:“老人得病十有余年,岂可卒令起耶?”灵曰:“但试扶起。”令两人扶起,两人夹扶而立。少顷去扶者,遂能行。学道养气者,至足之余,能以气与人。都下道士李若之能之,谓之“布气”。吾中子迨,少羸,多疾。若之相对坐为布气,迨闻腹中如初日所照,温温也。若之盖尝遇得道异人于华岳下云。
———《苏轼文集》
【文章鉴赏】
本文之令笔者感到兴味,倒不是李若之的“布气”疗疾之奇,而是“幸灵”孩提时代的“守稻”趣闻。
东坡以简约传神之笔,为读者描述了一出牛食稻苗的喜剧性冲突,并将稚童与父母间争辩时的嬉笑、暴怒之态,表现得活灵活现———仅就行文艺术看,这充满情趣的描述,已可令人解颐!
不过,更发人深思的,还是幸灵那一番维护食稻之牛的奇语。人们之种稻,考虑的从来就是自身的食用(当然还有交租)。倘若让给牛吃,又何必种它?况且,牛又算得什么?蠢笨无知,只配给人们驾车、犁地。有一点草吃,就很不错了,哪还能让它食稻!
天真的幸灵,却提出了与此绝然不同的看法:牛之于人,同为世间之物,都有“食”、“生”之欲。它想吃点稻苗,为什么就不容许,非得把它赶跑?这道理真是惊世骇俗!但若仔细想想,你毕竟还得承认:它确实包含了某种真理———牛也一样有生存的权利,而且还为人们耕田种稻、出过“笨”力。为什么轮到它要享受一点比草好些的待遇,就该惹得父母们大喊大叫了呢?
一位未更世事的孩童,竟能说出这样一番令父母语塞的道理。苏东坡不禁为之赞叹了:“此言有理,灵故有道者也!”其实,幸灵何尝真是“有道”,他不过是凭着一颗纯真无私的孩童之心,说出了活泼泼的生活感受而已。
笔者由此想到了其他一些事。
人之由孩童进入成年,当然是件值得庆贺的事。因为他从此可以自立于天地之间,堂堂皇皇地做人了。然而,在私有制的社会里,所成长、造就的又是一些什么“人”呢?自私、狭隘、怯弱,这就是旧时代许多人的写照。因为,在这样的社会里,人们观察世界、考虑问题,大多围绕着自身的利害旋转,连“真理”都被深深地打上了自私自利的烙印!
在这样的社会里,涉世愈久,人性中那纯真、朴厚和无私之心,便丧失愈多;而虚伪、圆滑和贪婪之情,则与日俱增。所以,一位上世纪的哲人,曾惊疑地感叹:人们似乎愈活愈变得“渺小”了!在这些“渺小”的大人眼中,有些洞若观火的事实,便看不清了;有些简单明了的道理,便怎么也不能理解了。赵高指给秦二世看的,明明是鹿,大臣们却矢口咬定那是匹“马”!———他们为什么颠倒是非?安徒生童话中的皇帝,明明一丝不挂,臣民们却一致赞叹:他穿着一件多么“漂亮”的“新衣”!———他们为什么睁着眼说谎?
比起这样的大人来,未更世事的孩童则要可爱多了。他们的可爱,正在于阅世未深,而跳荡着一颗无私、无邪的赤子之心!所以,当臣民们怕被视为愚蠢、失去官职,而跟着说瞎话的时候,唯有一位孩子高声叫了起来:“可是他(皇帝)什么衣服也没有穿呀!”同样的,当父母们遵守着自古以来不可让牛吃稻的规矩时,幸灵则以无私之心推己及牛,说出了牛也有权利食稻的真理。
这正是纯真的孩童值得大人学习的地方。自立于天地之间的堂堂大人们,当你面对孩童那无私、无邪的目光的时候,何不也扪心自问一下:我是否不为狭隘、渺小的世俗之风所改变,依然保留着一颗纯真、无私而高尚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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