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濂:山满堂观柳
高濂
苏堤跨虹桥下东数步,为余小筑数椽,当湖南面,颜曰“山满楼”。余每出游,巢居于上,倚栏玩堤,若与檐接。堤上柳色,自正月上旬柔弄鹅黄,二月娇拖鸭绿,依依一望,色再撩人,故诗人有“忽见陌头杨柳色”之想。又若截雾横烟,隐约万树;欹风障雨,潇洒长堤,爱其分绿影红,终为牵愁惹恨。风流意态,尽入楼中,春色萧骚,授我衣袂间矣。三眠午足,雷滚花飞,上下随风,若絮浮万顷,缭绕歌楼,飘扑僧舍,点点共酒旌悠扬,阵阵追燕莺飞舞。沾泥逐水,岂特可入诗料,要知色心幻影,是即风里杨花。故余墅额题曰“浮生燕垒”。
高濂爱游赏,尤爱西湖清景,因在西湖筑别墅,常游其中,“高朗其怀,旷达其意,超尘脱俗,别具只眼,揽景会心,便得其趣。”(《四时幽赏录》序)所以筑楼湖上,实如文中所言,其目的是便于出游时更好地领略自然清景。山满楼在苏堤跨虹桥东,是观赏苏堤风景的佳处,诸如六桥卧波、瑞云浮月、桃花夹道、烟柳弄晴,都可收揽眼底。作者四时游赏,自然领略风情无限,而此篇专述苏堤烟柳,可说是从山满楼观景画框之中勾描出的一幅特写。
烟柳画桥,这已是宋词中写过的西湖景致,也是西湖最富特征的景观之一。在自然景观中,一草一木,均可观赏,而于柳景,因风韵独具,婀娜多姿,文人墨客咏写不断,历代都有名篇佳句。而在咏柳作品中,所写柳景皆与人情相系,因而柳的出现往往伴随着依依惜别之情,或者深闺幽怨、惜春伤怀之意。高濂此处写柳,既有传统的柳态人意,但又机杼自出,别有新意。他先言柳芽才黄,继之写它依依成然,其色撩人。显然,它撩起的乃是一片淡淡的春愁,这春愁又是来自对依依垂柳的遐想以及柳树在文人诗客长期咏写中被赋予的特性。更何况,如苏堤之柳,累累无数,弥漫着烟云轻纱。会当薰风吹过,飘拂万缕,密雨斜侵,披拂长堤。虽说衬水映花,奇妙无限,毕竟迷迷茫茫,仿佛无涯无际。而山满楼处在堤外,高濂置身楼中,纵目堤上杨柳,尽入眼底。从楼到柳所存在的一段空间距离,原只是一种自然因素,但在观景之中这种距离却又化为一段心理距离,从而使得作者有了某种静观的可能性。恰是由于静观,所以才会理解到柳意的无限美感,但觉得此中满是潇洒风骚,如同万千情趣,尽入怀中。苏堤之柳,处于景繁人多之地,因而随风起处,柳絮扬花,“缭绕歌楼,飘扑僧舍”,更“点点共酒旌悠扬,阵阵追燕莺飞舞。”真是“春城无处不飞花”!这一番情趣,不知牵连了多少意绪、多少情怀。可是,柳絮虽实,其情虽真,“可入诗料,”然终究是“风里杨花”,变幻难测,飞逝之间,宛然有“色心幻影”的人生虚幻之感。这或许正是柳色飞絮所映照出的生命意识。由此再返观高濂之所谓“高朗其怀,旷达其意,揽景会心,便得其趣”,这中间的超尘脱俗之意,映现出的是他那参破世尘,顿悟至境的明净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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