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夏卿:东山记
韦夏卿
自江之南,号为水乡。日月掩蔼,陂湖荡漾,游有鱼鳖,翔有凫雁。涉之或风波之惧,望之多烟云之思。自朱方达于震泽,三百里而遥,惟毘陵地高,林麓相望,丘陵塠阜,隐嶙蝉联,虽有崖崿之形,终无峻极之状,封域之内,罕名山焉。
有唐良二千石独孤公之莅是邦也,人安俗阜,三稔于兹,文为宗师,政号清静,有仁智山水之乐,有风流遐旷之怀,如独鹤唳天,孤云出岫,想见其人也。公尝言:谢公东山,亦非名岳,苟林峦兴远,丘壑意深,则一拳之多,数仞为广矣。由是于近郊传舍之东,得崇丘浚壑之地,密林修竹,森蔚其间,白云丹霞,照曜其上,使登临者能赏,游览者忘归,我是以东山定号,始于中峰之顶建茅茨焉。出云木之高标,视湖山如屏障,城市非远,幽闻鸟声,轩车每来,静见水色,复有南池西馆,宛如方丈瀛洲。秋发芰荷,春生蘋藻,晨光炯曜,夕月澄虚,信可以旷高士之襟怀,发诗人之永歌也。
自公之往,清风寂寥,野兽恒游,山禽咸萃,不转之石斯固,勿伐之木惟乔。而继守数公,实皆朝彦,虽下车必理,或周月而迁,志在葺修,时则未暇。
贞元八年,余出守是邦,迨今四载,政成讼简,民用小康,永怀前贤,屡涉兹阜。芟荟蘙而松桂出,夷坎窞而溪谷通,不改池台,惟杂风月,东山之赏,实中兴哉。于是加置四亭,合为五所,瞰野望山者位正,背林面水者势高。笾斝区陈,宾寮有位,琴棋间作,箫管时闻,从我之游者,咸遇其胜也。尝以水通舟楫,陆阻车徒,端径术于通津,翦樛芜于迥野,凡五六里,抵于亭之南,植山松以作门,树官柳以界道,蟠旄麾于原上,骋骐骥于途中,又有塞门陇坂之意也。
懿乎!创物垂名,俾传来者,登山临水,每想古人,亦何谢石门林泉,岘首风景而已矣。为文斫石,于彼山阿。时贞元十一年,岁在乙亥,九月九日记。
这篇游记,是作者游昆陵(今江苏武进县)东山时所作。其具体时间,如文中所述,在贞元十一年(795)重阳节。当时作者正在常州刺史任内。
作者在文章开头,不直写东山,而从大背景落笔,勾绘江南水乡之美:“日月掩蔼,陂湖荡漾;游有鱼鳖,翔有凫雁”,然后再写昆陵地理形胜,这里地势较高,丘峦连绵起伏,但“虽有崖崿之形,终无峻极之状。封域之内,罕名山焉。”在这笔锋一转一抑之中,文章就兴起了波澜,然后,从大空间转入历史的追溯,引出曾任常州剌史的独孤及。他曾在昆陵东山建亭游览,以为此山虽然并非大山名岳,但自有其独特的风韵。当年他以谢安隐居的东山相比,说:“谢公东山,亦非名岳,苟林峦兴远,丘壑意深,则一拳之多,数仞为广矣。”这是借独孤及的话写东山的可爱,表明作者对自然美所追求的不在于景观大小,而在于其内质的美。而这种美是同人的精神品格相一致的。在作者心目中,独孤及是一位既有“仁智山水之乐”,又有“风流遐旷之怀”的高尚之士,他发现了东山美的内质,经之营之,使东山四季有景,朝夕皆美。加上这里“城市非远,幽闻鸟声,轩车每来,静见水色,复有南池西馆,宛如方丈瀛州,秋发芰荷,春生蘋藻;晨光炯曜,夕月澄虚”,因而成为“旷高士之襟怀,发诗人之咏歌”的清美之地。
但自孤独及离去后,东山荒芜冷落,“清风寂寥,野兽恒游,山禽咸萃”,真是“山以人兴,亦以人废”。而这东山的兴废也是地方政治的一个缩影。作者出守常州已经四年了,在他的努力之下,“政成讼简,民用小康”,时常怀念独孤及的政绩和高尚的情怀,因而开始重新修建东山风景,在恢复旧观的基础上,更加置四亭,与独孤及所建之亭合为东山五亭,荒芜了的东山又焕发出新的光彩。作者对自己重建东山,深感欣慰,以为是“中兴”之举。由此可见,他是把重建东山作为一项政绩对待的,也是作为继承前贤事业的一种表示。故而文章的最后一段希望借此垂名后世,使人们象他怀念独孤及一样怀念着自己。也希望来这里游览的人懂得,天下胜境不仅止是石门林泉和砚首风景。这些话虽然颇为自得,但也情意深长,非沽名钓誉者可比。
总观全文,将写景、怀古、抒情、议论熔为一炉,有条不紊地络绎写来,做到了景真情真,事真意真。没有粉饰雕琢,自然而又亲切,寄托深远,格调高雅,令人读后油然而生赞叹之情,而这正是作者所期待的艺术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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