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栻:南岳游山唱酬序(节选)
张栻
栻来往湖湘逾二纪,梦寐衡岳之胜,亦尝寄迹其间,独未得登绝顶为快也。乾道丁亥秋,新安朱熹元晦来访予湘水之上。留再阅月,将道南山以归,乃始偕为此游,而古田林用中择之亦与焉。……
戊寅,明发。穿小径,入高台寺。门外万竹森然,间为风雪所折,特清爽可爱。住山了信有诗声,云:“良夜月明,窗牖间有猿啸清甚。”出寺,即行古木寒藤中,阴崖积雪厚几数尺。望石廪如素锦屏,日影下照,林间冰堕,铿然有声。云阴骤起,飞霰交集,顷之乃止。出西岭,过天柱,下福岩,望南台,历马祖庵,由寺背以登,路不甚狭,遇险辄有石磴可陟。逾二十余里,过大明寺,有飞雪数点自东岭来,望见上封寺,犹萦迂数里许乃至。山高草木坚瘦,门外寒松皆拳曲臃肿,樛枝下垂,冰雪凝缀,如苍龙白凤然。寺宇悉以板障蔽,否则云气嘘吸其间,时不辨人物。有穷林阁,侍郎胡公题榜,盖取韩子“云壁潭潭,穷林攸擢”之语。予与二友始息肩,望祝融绝顶,褰裳径往,顶上有石,可坐数十人。时烟霭未尽澄澈,群峰峭立,远近异态。然其外四望,渺然不知所极,如大瀛海环之,真奇观也。湘水环带山下,五折乃北去。寺僧指苍莽中云:洞庭在焉。晚归阁上,观晴霞横带千里。夜宿方丈,月照雪屋,寒光射人,泉声隔窗泠然,通夕恍不知此身踞千峰之上也。
己卯,武夷胡实广仲、范念德伯崇来会。同游仙人桥,路并石,侧足以人,前崖挺出,下临万仞之壑,凛凛不敢久驻。再上绝顶,风劲甚,望见远岫次第呈露,比昨观殊快。寒威薄人,呼酒,举数酌犹不胜,拥毯坐乃可支。须臾,云气出岩腹,腾涌如馈馏,过南岭为风所飘,空濛杳霭,顷刻不复见。是夜,风大作。
庚辰,未晓,雪积窗有声,惊觉。将下山,寺僧谓石磴冰结,即不可步。遂亟由前岭以下,路已滑甚,有跌者。下视白云淆渤弥漫,吞吐林谷,真有荡胸之势。欲访李邺侯书堂,则林深路绝,不可往矣。行三十里许,抵岳市,宿胜业寺劲节堂。
盖自甲戌至庚辰凡七日,经行上下数百里,景物之美不可殚叙。间亦发于吟咏,更迭唱酬,倒囊得百四十有九篇。虽一时之作,不能尽工,然亦可以见耳目所历与夫兴寄所托,异日或有考焉,乃裒而录之。方己卯之夕,中夜凛然,拨残火相对,念吾三人是数日间,亦荒于诗矣。大抵事无大小美恶,流而不返,皆足以丧志。于是始定约束,翌日当止。盖是后事虽有可歌者,亦不复见于诗矣。嗟乎!览是编者,其亦以吾三人自儆乎哉!
南宋孝宗乾道三年(1167),张栻偕好友朱熹及林用中同游南岳衡山,本文即为此次游山所作唱和诗集写的序。
诗序开篇便点明南岳游山的时间、人物和对南岳的向往之情。接下去是本文的中心部分。作者按登山的时间顺序,逐日记载游山的过程与观感。文章虽连记数日情事,却从容不迫,驭繁如简,把记游写景与表达志趣情怀自然而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紧紧抓住风景之“胜”与登临之“快”两条基本线索,相互映衬,双管齐下,一气呵成。未到高台寺,只见“万竹森然”、“石廪如素锦屏”、飞雪数点东来、松枝凝缀冰雪……景物愈“胜”,而心目愈“快”;登临祝融峰绝顶,则见“群峰峭立,远近异态”,云海苍茫,“真奇观也”:夜宿寺中,则眼见“睛霞横带”、“月照雪屋”,耳闻窗外“泉声泠然”,使人心胸为之一爽,“恍不知此身踞千峰之上也”。次日再上绝顶,极目锦绣山河,但见远山尽收眼底,“比昨观殊快”。下山之时,又见白云在脚下“滃渤弥漫,吞吐林谷”,不禁复生荡胸之感。整个游山过程的所观所感,在作者笔下显示了强烈的感人力量。这不仅是由于所描述的景物壮美奇胜,使人耳目一新,更是因为作者所表达感情高迈脱俗,韵味无穷。
结尾部分开头三句是对此行的归结与收束,落笔平稳,无懈可击。以下文字,则用以说明诗集的创作由来和成编经过,就序体来讲似乎必不可少,但对游记而言则似有蛇足之嫌。不过,我们要鉴赏的是游记部分,对这几句赘语也不必过于纠缠。
唐代大文豪韩愈来到衡岳,曾发出“虽有绝顶谁能穷”的感叹,要登上它的绝顶确非易事。可是,张栻等人不仅攀登上衡山绝顶,而且正值冬季,冒风冲雪,非有超出常人的勇气不可。怪不得后人称说这是一次“凌云雪游”,甚至为纪念朱熹、张栻而在莲花峰下建有“二贤寺”。的确,山路崎岖惊险,风雪寒威袭人,对于贪图安逸、怯于攀登的人来说,不可能有什么乐趣可言。山野荒寂,冰天雪地,对于酷爱繁华、留恋都市的人来说,也不会有什么美感和诗意。本文所展示的美学境界,决不是那种月白风清的阴柔之美,而是一种吞吐风云、宏伟奇丽的阳刚之美,足以振懦起顽。“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无限风光的险峰,总是向着那些不畏艰险、勇于攀登的勇士们微笑。这,也许是我们欣赏此文时所应悟出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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