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远:游石门诗序
慧远
石门在精舍南十余里,一名障山。基连大岭,体绝众阜。辟三泉之会,并立而开流。倾岩玄映其上,蒙形表于自然。故因以为名。此虽庐山之一隅,实斯地之奇观,皆传之于旧俗,而未睹者众。将由悬濑险峻,人兽迹绝,径回曲阜,路阻行难,故罕经焉。
释法师以隆安四年仲春之月,因咏山水,遂杖锡而游。于时交徒同趣三十余人,咸拂衣晨征,怅然增兴。虽林壑幽邃,而开涂竞进;虽乘危履石,并以所悦为安。既至则援木寻葛,历险穷崖,猿臂相引,仅乃造极。于是拥胜倚岩,详观其下,始知七岭之美,蕴奇于此。双阙对峙其前,重岩映带其后;峦阜周回以为障,崇岩四营而开宇。其中则有石台、石池、宫馆之象,触类之形,致可乐也。清泉分流而合注,渌渊镜净于天池。文石发彩,焕若披面;柽松芳草,蔚然光目。其为神丽,亦已备矣。
斯日也,众情奔悦,瞩览无厌。游观未久,而天气屡变。霄雾尘集,则万象隐形;流光回照,则众山倒影。开阖之际,状有灵焉,而不可测也。乃其将登,则翔禽拂翮,鸣猿厉响。归云回驾,想羽人之来仪;哀声相和,若玄音之有寄。虽仿佛犹闻,而神以之畅;虽乐不期欢,而欣以永日。当其冲豫自得,信有味焉,而未易言也。退而寻之:夫崖谷之间,会物无主,应不以情而开兴,引人致深若此,岂不以虚明朗其照,闲邃笃其情耶!并三复斯谈,犹昧然未尽。俄而太阳告夕,所存已往。乃悟幽人之玄览,达恒物之大情,其为神趣,岂山水而已哉!
于是徘徊崇岭,流目四瞩,九江如带,丘阜成垤。因此而推,形有巨细,智亦宜然。乃喟然叹宇宙虽遐,古今一契。灵鹫邈矣,荒途日隔;不有哲人,风迹谁存?应深悟远,慨焉长怀。各欣一遇之同欢,感良辰之难再。情发于中,遂共咏之云尔。
东晋隆安四年(400)二月,慧远与庐山同道三十余人一起到石门进行了一次春游。江右第一名山的仲春景色,使这些四大皆空的佛门弟子也禁不住游兴盎然,诗思泉涌。他们纷纷吟诗记游,抒怀写意,慧远的这篇《游石门诗序》便作于此时。
位于龙泉精舍南十余里的石门,又称障山。它虽与大岭相连,却独立于众峰之外。因为在山中三股泉水的会合之处,有两石相对,形状如门,所以称为石门。其地虽为风景胜处,却因“悬濑险峻”,“路阻行难”,很少有人亲临其境。此次慧远等人不惧险石危径,幽壑深林,清晨即踏上了前去探胜寻幽的征程。一路上,他们相互牵引,彼此提携,“援木寻葛,历险穷崖”,终于登上了峰顶。
登临绝顶,游目周览,方知庐山七岭的无限风光果然尽收眼底,只见前面对峙着双阙,后面映带着重岩;周围山峦环绕,迭立起层层屏障,四下崖壁高耸,拓出来种种境界。其中石台、石池、宫馆等天然造形,维妙维肖,令人叫绝。而且,清泉、渌渊、纹石、柽松、芳草诸景诸物,或流或止,焕然蔚然,使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如果说慧远的上述文字是从静的方位去观照石门的“神丽”,那么下面的部分则是从动的角度审视石门的“神趣”。万象在清晨的云雾里隐而不显,众山在流光的返照中形影倒映。这本来已使人顿生开阖隐现、变化莫测之感,而振翼翔空的飞鸟、哀声相和的啼猿、回舞飘荡的归云,更易惹起游人的想象翩翩。置身于这样的山光水色之间,不管如何,精神总是要为之一爽,心情定然会终日欢快的。这种恬淡安闲自得自足的愉悦之感,确然是余味无穷,但它的由来却颇难言传。崖谷之间的万物是不具精神的外物,不会凭借情感来激发人们的兴致,然而它吸引游人如此之深,莫不是空明的山色燃亮了人们的智慧之灯,幽深的景观加深了人们的欣喜之情?慧远似乎想根据自己“神为情之根”的佛学命题,追寻出此中含蕴的某种幽玄的哲理,但反复谈议,却未能释然,直至“太阳告夕,所存已往”之时,他才“悟幽人之玄览,达恒物之大情”,作为一种“神趣”,并非在于山水之间。当然,对于慧远的大彻大悟,无佛缘又乏睿智的方外之人是难于了然的,也无须求索了。
慧远虽然身在佛门,但却情深于山水,所以当他徘徊于石门峰顶,“流目四瞩”,看到“九江如带,丘阜成垤”时,由物象的巨细之别联想出智慧的大小之差,进而喟叹灵鹫佛国渺茫难期,域外荒途日渐悬隔;哲人圣迹,于今余几?良辰佳会,何日能再?淡淡的惆怅与感慨搅动了这位高僧的心底波澜,于是叹赏美景,抒发幽情,与同游诸僧一道写下了游历石门的诗作。
这篇游记是现存记述庐山景物之作中较早的篇章之一。它以游为题,兴会标举,而以佛理点题结束。全文以清丽的辞句、流转的语调,简洁有致地勾勒出庐山一隅的石门风景。作为描写江南风光的佳作,它与同出于慧远之手的《庐山记》,在中国山水旅游文学史上自然当占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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