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隆:海览
屠隆
放舟桃花津,顺流东下,登候涛山,踞鳌柱峰,扪潮音洞,乘流送目,陡觉东南天地大荒,寥廓开朗,奣然灏漾。金鸡、虎蹲,两山对峙,奔腾峡口,蛟门峡东,谽谺鼓怒,巨涛摧磢,六合撼顿。夜宿佛阁上,通宵闻大风雷声,或如万面战鼓,訇訇而来,疑遂卷此山去,令我眇焉四大,掷于何所?其上挂扶桑蟠木,与阳乌亲乎?其下撞蛟宫水府,与龙子友乎?听其所之,靡弗愉快,心魂恍荡,数惊数喜,双睫不复交。
五鼓起观朝旭,初黑气罩幕,窅窅莽莽,有若混沌未辟,莫辨四方上下。忽风起波涌,赤光迸出,横射万道,须臾大火轮吐海底,海峰如赭,云霞紫翠,倏忽变幻,使人神悸精眩,散发狂叫,壮哉!咄咄天地,亦复好怪乃尔!顷之阖户跏趺,半暝冥寂,默朝观音大士,则目不复有日轮,耳不复有海涛声,出乎形观,入乎禅定;无所不空,无所不丧。
已,遂乘孤航,浮渺茫,绝东行,鸟迅人疾,瞬息千里。蝤蜃鳣鲸,衡波而跋浪;鹈鹕海凫,翔风而鸣雨;蛏蛤螺蚌,依沙而走穴;天吴川后,按节而扬旍。舟在大波中,蓬蓬天上,无处可著,澒洞砰湃,邈隔神州,远近诸岛,历历来献,大者如拳,小者如粟,日本三韩琉球咫尺矣。遥睇梅岑,想梅子真炼药石室,葱蒨哉!再眺马秦、桃花诸山,问安期生脱玉舃还栖隐处,飘然欲往。黑嶕既过,赤桥来迎,秦皇帝使神人鞭石,石为流血,事太荒唐,始皇虽无道,亦一时共主,故海岳诸神灵所宗,容有之矣。再望东霍山,徐市楼船,去而不返,童男女三千安在?昔人所传蓬莱三岛,非近非远,近则几席,远则万里,夙有仙骨,呼吸可至,金堂玉室,灵药瑶草,斑驎紫麏,实有非幻,所以天风吹之而去,为夫凡胎秽器耳。
舟抵洛伽,又名普陀,又名小白华山,观音大士道场在焉。山西折有观音洞,洞深黑窅窱,中空擘开,怒涛日夜纵击,龙啸虎吼。又西有善财洞,石峰峭啮,足似断而悬。北折有盘陀石,嵌空刻露轩翥,坐其上可望岛夷诸国,崇刹高栋,兀立波中。撞钟者鼓,与海涛响答,栖真学道者,面壁其间,永与人世隔绝哉!余读《庄子》东海若篇,洸洋可駴,每谓寓言耳,乃今信之。谢灵运云:“溟涨无端倪。”韩退之云:“有海无天地。”非身涉其处,谁知其言之有味哉?乃迹山则有三山,迹佛则有洛伽,此尤为冥栖好道者所醉心,余幸生而并海,为安期、大士之乡人,而又得蚤脱世网,侧身从之,燕昭、汉武当翘首羡我。
本篇记叙作者海边观日出及游览普陀山的情景。全篇线索十分清晰:先写夜宿候涛山(一名招宝山,在今浙江宁波市东北)佛阁,次写五鼓起观日出,次写孤舟东行,次写舟抵普陀山,游观音洞、善财洞、盘陀石等名胜。结构谨严,有条不紊。
本篇的艺术特点之一是重点突出,使读者对大海能获得一个宏观的总体印象。题为“海览”,审美对象为“海”,审美方式为“览”。登上候涛山,第一个印象便是海天空阔,清朗浩瀚。继而望见金鸡、虎蹲两山之间,蛟门峡口之东,潮涌浪急,兼天而至。夜宿佛阁,更听见海涛澎湃,如万面金鼓,震天动地。 日出前先有“风起波涌”,日出时如“大火轮吐海底,海峰如赭,云霞紫翠”,真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大海的广阔胸襟、宏伟气魄,于此可见。既而孤舟东行,以“鸟迅人疾,瞬息千里”写海风之烈,以“蓬蓬天上,无处可著”写海浪之巨。而远近诸岛,“大者如拳,小者如粟”,足见海天极宽。及登普陀山,写观音洞突出其“怒涛日夜纵击,龙啸虎吼”,写盘陀石则谓“坐其上可望岛夷诸国,崇刹高栋,兀立波中”。总之,紧紧围绕“海”,就其上下左右,远近深浅,或昼或夜,或声或色,反复描之绘之,渲之染之,极写海之貌、海之神,给人一种壮美的感受。
本篇的艺术特点之二是善于驰骋想象,并把许多神话传说有机地融汇其中,使大海笼罩上一层神奇瑰丽的色采。文章一开始,候涛山周围的“鳌柱”、“金鸡”、“虎蹲”、“蛟门”等景物名称,已足以引起读者的许多想象。而作者夜闻大风雷声,遂疑风卷山去,忽而怀疑自己被抛上扶桑神树,与阳乌相亲;忽而怀疑自己被抛入蛟宫水府,与龙子为友。真是想落天外,匪夷所思。当孤舟在大海上航行时,作者忽然想起水神天吴与川后,仿佛他们按着节拍,举着旌旗,与自己一起乘风破浪。舟过赤桥,作者又想起秦始皇作石桥欲渡海看日出处,使神人驱石下海,石流血尽赤的故事。还有在普陀山(唐以前名梅岑山)炼丹的梅福(字子真)、脱玉舃还山栖隐的仙人安期生、率三千童男女浮海东去的徐市,均被作者一一摄入笔端,使笔下的普陀山及其周围海域笼罩着迷离惝恍的色采,使读者不由不心羡神往。
本篇的艺术特点之三是描写览海的心理感受非常真切。如初登候涛山,“陡觉东南天地大荒,寥廓开朗,奣然灏漾”。夜听海涛,则是“靡弗愉快,心魂恍荡,数惊数喜,双睫不复交”。大海日出则“使人神悸精眩,散发狂叫”,连呼“狂哉”!如果读者曾经或今后有机会一游普陀山及其周围海域,对于作者的这些心理描绘是会有同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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