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缙:游江上诸山记
汪缙
己卯岁七月,水行至京口,舍舟从陆,宿一僻寺。晨起,饭寺中,寻至北固山远眺,徘徊久之,行且去矣。适有数鹰搏空而前,对之兴发。遂露顶跣足,仰卧山之绝顶,目之所至,与鹰上下,一一送入苍烟中。起视江色,夕阳千顷,面江城郭,在烟光明灭间,望之如万灶焉。归宿寺中。
质明而行至句容,饭中野,雨大作,少止。复行至下蜀街,雨又大作,即街上人家宿焉。质明,至龙潭,有告予以华山者。饭已而行。于时宿雨洗空,霁色千里,水从四山骤下,分注东西塍,滩声远近相应。行至一滩,有老僧坐树腹中听滩声,予即树旁选一石,与此僧对坐,共听滩声。久之乃去,行至华山道上,多高杉怪树环道,峰连壑断,夹一径而上,至慧居寺。寺僧以日将夕,欲援予而止。然予奇爱暮游,遂行。
于时,日已西倾,沉沉下绝壁矣。四顾华山亏蔽处,天容尽缺,霞驳山黝,一息万变,余光回照,四野苍苍,荒荒平林,远峰参差,庐舍下隐下见。归宿龙潭,夜中矣。质明,步入栖霞。西霞之胜,盖在松石矣。寒翠苍绿,深青浅碧,偃崖挺涧,升林坠壑,不可名状。号九柯松者,岁月尤古,久坐其下,视过顶云日,宛若清霜白月也。有幽居庵者,庵有方池,入其门,见云气从千尺松梢垂空而下,挂于池边,尽成飞瀑。即而视之,乃石壁也。
予一日数至其地,是游,寓般若台,居四日,乃行。步至金陵,入太平门也。
这篇游记实际上是一篇旅途的散记,全文不满千字,却包容了作者从镇江至南京一路经过的名山胜迹。路线是沿着长江北行,所以称之为“江上诸山”,主要写了镇江北固山、句容华山和金陵栖霞山的风光。
作者游及这些山川名胜之时并没有去凭吊古迹,感叹六朝兴亡,缅怀昔日繁华;也没有去形容江山壮丽,赞美江水浩渺,描摹山势雄伟。这些都是前人诗文中反复吟咏过的。作者纯从个人的体验出发,抒发自己游山的独特感受。如北固山远眺,金山、焦山在望,又是历来兵家争斗之地,本可大加发挥,辛弃疾便有“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的名句,然而,作者写登临北固,仅用了“徘徊久之,行且去矣”八字。忽将笔锋一转,去写鹰击长空的景象,随后抒写自己的兴发之情:“露顶跣足,仰卧山之绝顶,日之所至,与鹰上下,一一送入苍烟中。”读者由此见到的是一幕活生生的人物活动的画面,而景色的描绘已退到了次要的地位。而正是从作者的游兴与行动之中铺写出了山水的奇丽。这里作者个人的情感已化入到自然景物中去,主客体水乳交融。从他光头赤脚,目送飞鹰的自我写照中可以见到山水的魅力。又如写句容县的华山之游,也没有用许多笔墨去刻划山水的形态,而写了自己在去华山途中坐听滩声的情态。然而,正是通过老僧的形象和自己的经验,使读者得以想见新雨之后滩水流淌之声,以及景色的清新幽静,令人想起岑参“酒影摇新月,滩声聒夕阳”的诗句。风光的宜人,都于此中曲曲传出。其他如写自己的暮游,写久坐九柯松下的情状,也都景中有人,极富个性,一个声色具备的活的漫游者的形象已隐然可见。我们在山中看到的不是通常的模山范水,而是作者个性的体现,它是汪缙于此时此地的真实见闻,而不是舆记地图的照样翻版。
本文对于景物的摄取也力避宽泛的描写,试图刻划出最富于特征的场面和物象,就象高明的摄影师,避开了众人拥挤的“景点;,而恁着自己的慧眼去探寻和发现自然之美。如写北固远眺,时在“晨起”之后,应为白日之事,然作者于远眺所见未著一字,及至徘徊、仰卧之后,暮色降临,于是“起视江色,夕阳千顷,面江城郭,在烟光明灭间,望之如万灶焉。”为什么作者在北固山上徜徉了一整天,而到了暮色苍茫之时才去刻划其远眺所见呢?这绝不是出于偶然,而是作者巧于安排的匠心所在,因为夕照中的江南与城郭最有特色,“望之如万灶”,正是作者于此时的一种特殊感受。如此,便不同于泛泛而写的登览之作。又如写栖霞之胜,归于“松石”二字,于是作者将笔墨集中于描写苍松与怪石之上,特别介绍了九柯松与幽居庵两地,层层集中,最后凝聚在两个点上,使读者的注意力聚集在最有特色的景观上,如同电影艺术中用变焦距镜头的拍摄手段,由面及点地集中了观众的视线。至如写幽居庵中形似飞瀑的石壁,用了画龙点睛的手法,首先描绘出云气垂空,飞瀑千尺自天而降的画面,然后点出此为一石壁,顿令文笔跳荡,具有惊心动魄,引人入胜的魅力。
总之,此文从剪材布局到记事绘景,无不表现出强烈的个性色彩,既体现了作者对大自然的酷爱,也反映了他个人的情趣。如高卧山颠,目极尺鹰,静听滩声,久坐石松等行为都表现出一种欲与自然冥合,追求超逸散淡的心理。作者把对镇江北固山和句容华山的描写都安排在暮色之中,可见其对“暮游”的特殊爱好,反映了他对静谧恬淡气氛的向往和朦胧美的追求。 他的心境一如他所勾绘的清霜白月,明洁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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