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朋:剡溪春色赋
王十朋
地属瓯越,邑为剡溪。气聚山川之秀,景开图画之齐。虽禹穴之小邦,楼台接境,实仙源之胜地,桃李成蹊,清环戴水之流,翠列姥岑之岫。
登楼而望也,南接台温之左。按图而察也,此据越杭之右。蔼极目之云霄,簇连甍之锦绣。一十八里春风,城郭触处争新;二十七乡暮雨,溪山望中发秀。时其为千室之壮观,非七县之同班;台榭入万家之风月,帘栊卷百里之江山。雕鞍骤兮落花乱;香陌晴兮芳草闲。划桨逵溪,摇荡绿波之上;流莺剡坞,缗蛮红树之间。岂不以柳暗东门,梅肥西岭?美地秀玉山之嶂,洞天丽金庭之景;酒旗摇翠幕之风,池水浸红楼之影。涤尘僧舍,瀑飞二鹿之泉;泛雪茗瓯,香汲五龙之井。
大抵繁华之地,莫羡于西蜀;尊贵之地,莫甚于京师。何此一邑,名皆四驰。盖念地虽僻而物甚美,势皆壮而人不卑;非独一时之秀,实为千古之奇。琴迹不存,尚垂芳于安道;墨池犹在,更留誉于羲之。自是,雨中横东渡之舟,月下引南楼之笛;凄然而潇渚莫并,富矣而洛阳可敌。青山东望,曾经安石之游;绿水南流,尚有阮仙之迹。雨过烟墟,丛丛绿芜;渭水依稀之地,辋川仿佛之图,或气融于广莫,或岚霁于虚无。翠滴嵊峰,多步花朝之履;碧分越水,曾回雪夜之桴。
呜呼!新昌隘而风物疏,上虞岿而林麓险;谓姚江暨阳之足亢,虽会稽山阴而曷慊。信乎!此地诚有可观者焉。然则,萧山潇洒莫过于古剡。
浙东剡溪的山光水色一直是以其清朗秀丽而著称。《绍兴府志》说:“自晋王子猷访戴而溪名乃显,故一时名流为山水胜游者,必入剡。”此后,文人雅士即以剡溪为山水胜地,每欲前往一游。李白也向往这一神仙境地,曾有“自爱名山入剡中”和“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的诗句。
王十朋这篇赋运用铺叙写景的手法,具体地、多角度地为我们展现了剡溪的美妙春色。
《梅溪王先生集·序》称王十朋诗文“浑厚雅淳,和平坦荡。”这和他巧于“经营位置”和追求诗情画意密切相关。《剡溪春色赋》写景讲究背景的设置、远近虚实的间隔、色彩的浓淡,全文无一句不写景,而抒情、议论皆寓其间,给人以居高临下,从容不迫的美感。山水城郭、风月云雨、流莺扁舟,点到为止,又抓住一个“春”字,把繁杂的景致组织得有条不紊。
开篇点明方位后,总括剡溪景秀气清的特点。“气聚山川之秀,景开图画之齐”两句,写尽剡溪山水清奇灵秀、宛然如画的境界。这幅画又是以绿色作为底色的。一条延伸到溪头的小路,遍植桃李,春色骄人。还有环山而流,清冽明澈的碧水,聚着无数青翠苍绿的峰峦,山青水秀,不知是山水凝聚了绿还是绿融化了山水,明净如洗的绿色使文章充满了宁静、清新的美感。而在这绿的底色上,作者用三个对句,写了登楼眺望所见的剡溪全景。
剡溪南接台州、温州之左,北据越州、杭州之右。作者先是避开正面描写,一笔宕开,设计了一个宏大的背景:极目远望,万里长空飘浮着悠悠白云;低头俯瞰,大地苍茫,连接着座座锦绣建筑。作画先取其势的手法在此被巧妙地借用了。语言的妙处又在于静景动写:春风过处,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柳条抽出新枝,红杏探出墙头。一切生机都在“争”字中再现。云沉日起,雨随风至,暮雨下,二十七乡的一番朦胧景致,也浓缩在“发秀”两字之中了。这两句,虽是实写,但精神却在虚处,只用“争”、“发”二字,而剡溪春色便在开阔的场景中鲜明可感。这种开阔场景之壮丽,又禁不住使作者发出了“时其为千室之壮观,非七县之同班”的感叹。
然后作者挑开那一层濛濛烟雨之帘,笔触开始深入到春的每一个脚步中去。他先选择了台榭、帘栊,将笔一纵,出口就是“万家风月”,“百里江山”,却又不一一写开,神思一动,又将景色浓缩到一点:“雕鞍骤兮落花乱,香陌晴兮芳草闲”。马蹄狂奔,卷落一阵红雨;丽日香陌,闲旷了几多芳草。同是潜藏着春意的景,一闹一静,反差之大可谓甚也。而细细体会,又感到闹中有静,静中有闹,耐人寻味。
只是春风不等人,作者的视角当然随之而变。摇一叶扁舟,漂荡在溪水之上。人在船上观景,船动岸上的景色也在动,黄莺穿梭于红树之间,东门是隐隐约约一片垂柳,西岭是朦朦胧胧一园红梅。近的酒旗、红楼,远的玉山,金庭。舟的缓缓前行,景色也随之变化。远近结合,动静相兼,柳暗花明,错落有致。作者并不沉醉于轻舟漂浮的快乐之中。下得舟来,二鹿山上,僧舍之前小憩片刻。眼前白色飞泉与青碧山峰相映成趣。泉下的僧舍,则在水雾的洗涤中,以其特有的土黄色,为碧山增添了古朴气息。此时一杯香茶在手,仙源胜地之感油然而生。一阵欣喜,深切地感到“此一邑”,实可与繁华的西蜀,尊贵的京师相媲美,从而将剡溪春色推向最美的境界。
至此,作者用铺叙的手法、行云流水般的笔调,连用一串对偶,为读者提供了一幅又一幅画面。每个画面真实、清晰,大量的视觉形象和浓重的主观情调相配合,形成了剡溪的秀丽、明媚的春光,再现了剡溪春天的生机。
全文若就此结束,“一时之秀”也尽在眼前了。而作者为文所谓“浑厚”,诚如杜甫称剡溪之景为“浑秀”。一个“浑”字,体现了意景合一的境界,这就比单纯地写景要深远得多。作者称剡溪为“千古之奇”就暗示了下一步文章的构思。
据考,王十朋是绍兴二十二年(1221)三月入剡的。由于以前已经到过剡溪,所以第一天就留下了“定知此境撩乡思”的诗句,可见,这篇赋虽写的是剡溪春色却隐藏了家乡梅溪的影子。他之所以极尽铺叙之能事赞美剡溪,其实正是寄托了一份深切的思乡之情。这种乡思在明媚清丽的春日里尚为热闹所掩饰,然而在夜色烟雨之中却再也压抑不住了。
从“琴迹不存”开始,短短六个对句,用了六个典。一面是以戴安道、王羲之、谢安石、阮肇等人的遗迹来印证剡溪为“千古之奇”之境,曾吸引过历代的文人雅士。同时也靠这些典故,渲染空间和气氛,运实入虚,抒发对清静、安宁生活的羡慕之情。用典非但没有破坏诗人苦心经营的景色,而且六个典故全在写景过程中带出,毫无堆砌之感。只在墨池边、阮仙寺旁、木筏之上,添了王羲之等人的影子,可谓添事入景,引人入景,古今同景,物我两谐,达到了意境两浑的境界。
春天的细雨留住了东渡之舟。淡淡的月光之下,一曲悠扬的笛声,从高楼飘入孤舟,舟虽不动而笛声飞响,激起了心中的涟漪。此情此景虽曰“凄然”,却是“富矣而洛阳可敌。”这里确有孤寂的羁情,有面对朦胧水月时,盘绕胸间的缕缕轻愁,但同时也饱含了对月夜清景的无限赞美。诗情画意,人和景之间达成了无隙的默契。濛濛烟雨之下的村落、不见边际的绿草、苍茫空旷的大地和云雾弥茫的天空的描写,更是寓有限于无限,虚空里传动荡,神明里透幽深,着力地写出了一个秀字。抒情的主体和清美的客体合二为一了。
这样,剡溪春色中既有活跃的具体的生命和纵横驰骋的形象,又有无意中的追求,透视自然对于人的精微的作用。生动活泼的“秀”,是一幅工笔画;幽深空阔的“浑”,是一幅写意画,靠作者的思想情感为纽带谐调地融合在一起,充分显示了赋铺叙写景的长处,形成了这篇赋在写景写意上的最大特色。
结尾时,作者又一次以新昌、上虞等浙东景致与剡溪比较,发出了“萧山潇洒莫过于古剡”的赞美,更映衬出剡溪的无限美好。
这篇赋巧于置景,浑秀融合,言近旨远,辞浅情深,的确是山水文学中的一篇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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