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侗:天下名山游记序
尤侗
《管子》云:“天下名山五千二百七十。”可谓夥矣。古之人游名山者,亦复何限。往往见诸诗赋,而记志无闻焉。至唐柳柳州始为小文,自时厥后,递相摹仿,载述遂多。有明何滨岩,汇为《名山记》二十卷。王凤洲增至四十六卷,以为广矣大矣。吾尝阅之,大低略于古而详于今,备于南而阙于北。且山川之外,旁及林园,记志之余,兼收序跋。或失则陋,或失则芜,未可定为全书也。新安吴子在湄,寄兴于斯,朝夕披考,为之芟繁就简,舍觕取精,辑成十六卷,重授剞劂,问序于予。予尝有感于羊太傅之言;“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没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岁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然岘首一坏,仅存堕泪碑耳。当时从事邹湛诸人,何无一言记之,良可惜也。昔之好游者,莫如司马子长,其自叙、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过梁楚以归,何其豪也。乃以龙门之才,专工《史记》,绝无记游之作。所谓藏诸名山,岂非遗憾耶?
嗟呼!山水文章,各有时运。山水藉文章以显,文章亦凭山水以传。士即负旷世逸才,不得云海荡胸,烟峦决眦,皆无以发其嵚崎历落之思,飞扬拔扈之气。至于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若无骚人墨客,登放其间,携惊人句,搔首问青天,则终南太华,等顽石耳。顾亦有时运不相值者,诗书之子,闭置一室,目极千里,虽丘陵培塿,如蓬莱方丈,几望见之而已。山水无缘,文章有命,则奈之何。虽然,人亦自视志趣何如耳。向子平婚嫁既毕,勅断家事,与禽庆俱游五岳名山,不知所终。宗少文以老病俱至,名山恐难遍睹,惟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凡所阅历,皆图于壁。二子者不同道,其致一也。
天下名山,可游非一,一生几两屐,其能尽乎?苟怀仁智之好,则坎行艮止,皆在目前;一丘一壑,具足四大。试取此书,并其图,置之座右,巍巍高山,洋洋流水,抚琴动操,四壁响应,天下山水,莫大于是,天下文章,亦莫妙于是矣。且充此意而极之,可以神为轮舆,气为舟楫,意南而南,意北而北,不瞬息而周流于圹垠之野,无何有之乡。三岛十洲,犹咫尺也,奚取《山经》、《水注》之云云者乎!仆耄矣,有胜情而无济胜具,故设此论为解嘲。若吴子则不然。吴子家本黄山,三十六峰、二十四溪,十八洞,久在方寸中。今流寓吴门,复揽穹窿缥缈诸胜,推而放诸四海,鲲鹏逍遥,吾恶乎知之!吴子文笔,本于侍御方涟先生家学,而又得高弟汪西亭为之同订,则其书之尽善可知,无俟予言为嚆矢也已。康熙乙亥冬十月,长洲尤侗谨序。
《天下名山游记》是清代吴秋士选编的山水旅游散文集。作为游记集的序言,尤侗很得体地介绍了游记散文的来龙去脉以及这本书的编定过程与特色。但它的主要价值却在于所作的精采议论。
任何人,只要从哲理或审美的角度去观察自然,都会有无限的感慨。尤侗有感于晋代羊祜的那富有哲理的话,道出了自然的永恒与人生的短暂,而短暂的人生若要与自然融为一体,与山水同乐,就只能是精神上的融合。作为记录人们的游踪,表达人对山水的审美和感情的山水文章,就成了这种精神境界的载体,它们也是永恒的。因此,从这个角度上说,司马迁等人游历了千山万水却没有记游之作,确确实实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
然而人对山水的观照与感悟,说到底并不是要从山水这个物质实体中研究出什么来,而在通过山水观照人的自身。人的精神投射到山水上,“对象成了他自身”(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山水才是美的。所以尤侗说“山水藉文章以显,文章亦凭山水以传。”非常精到地说出了文章与山水的关系。
古人一向认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实行万里路倒并非仅仅在于增加实际的经历,还有通过游历涤荡胸怀的意图。宋代的苏辙说:“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汨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上韩太尉书》)他还认为“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同上)如果我们把他的话与本文所讲的“士即负旷世逸才,不得云海荡胸,烟峦决眦,皆无以发其嵚崎历落之思,飞扬拔扈之气”,对比一下,就会发现苏、尤二人的观点是可以互为注脚的。尤侗接着又从人的角度指出再美的山水,如果没有“骚人墨客,登放其间,携惊人句,搔首问青天”,就如同顽石一块,所以“山水籍文章以显”,说明自然的人化包含人对自然的点化,这是山水美的本质问题之一。
以上是记游文章与山水的关系,那么从读者的角度看,阅读山水文章的乐趣又何在呢?尤侗用两个古人的事迹作了比较。一是东汉向子平(长)弃家游山,二是晋宋之际宗少文(炳)画山卧游。如果前者是山水文章的作者与山川的关系,后者就是山水文章的读者与山水的关系。因此作为读者,只有怀有仁智之好,才可以在阅读时神游山水,达到美的境界。这里的”仁智”已不完全是儒家的道德语言,孔子在《论语·雍也》中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此中已包含了不同的审美意趣对山水有不同观照的看法。尤侗充满诗情画意地用飘荡之笔描述了读山水游记时“意南而南,意北而北,不瞬息而周流于圹垠之野、无何有之乡”的神游过程,是极精采的山水游记阅读的指导思想。尽管他认为这种神游是因年老体弱不能亲临山水的无可奈何的举动,自己的论点也不过是解嘲而已,但是我们从他的笔调中不难看出他的自许之情,因为这种神游的审美方式若从哲学和美学的角度看,是一种更高的欣赏自然的方式,是更多地摆脱了物质条件限制的更自由的精神活动,也只有具备了丰富的艺术和哲学修养的人才能进行这样的活动。
我们不难看出这里已经有了庄子以及魏晋玄学中的自然观。文中提到的主张“澄怀观道”的宗少文也是南北朝时的画家,他的遗文《画山水序》中也表达了与尤侗差不多的观点,这就是“闲居理气,拂觞鸣琴,披图幽对,坐究四荒。不违天励之藂,独应无人之野,峰岫峣嶷,云林森渺,圣贤暎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神之所畅,孰有先焉。”
看来,古代游记的写作和阅读的目的,倒不在于地理科学意义上的山川记载与研究,而在于通过游历、写游记、读游记来涤荡胸怀,激励志气,发思畅神。这是审美与思辨的活动,也是对人格的历炼和升华。尤侗的序文,正是这种观点的典型代表。
这篇文章不仅启迪我们的山水审美情趣,激发热爱自然的情感,到山川胜境中陶冶美好的心灵,而且鼓励山水旅游文学家投身于自然,肩负起描写自然,赞美自然的文学使命。这是一般游记所达不到的理论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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