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游衡岳记(节选)
张居正
十月甲午,从山麓抵岳庙,三十里,石径委蛇盘曲,夹以虬松老桂,含烟枭露,郁郁葱葱,已不类人世矣。余与应城义河李子先至,礼神毕,坐开云堂。湘潭会沙王子、汉阳甑山张子,乃从他间道亦至,同宿。是夜恍然有导余升寥廓之宇者,蹑虹梯,凭刚飚。黄金白玉,幻出宫阙,芝草琅玕,璨然盈把。殆心有所忆,触境生念云尔。
乙未晨,从庙侧右转而上。仄径缥缈,石磴垂接,悬崖巨壑,不敢旁瞬。十步九折,气填胸臆。盖攀云扪天,若斯之难也。午乃至半山亭。亭去岳庙十五里,五峰背拥,云海荡漾,亦胜景也。饭僧舍,少憩,复十五里,乃至祝融。初行山间,望芙蓉、烟霞、石廪、天柱诸峰,皆摩宵插云,森如列戟,争奇竞秀,莫肯相下。而祝融乃藏诸峰间,才露顶如髻。及登峰首,则诸峰顾在屐底,若揖若退,若頫若拱,潇湘蒸江,一缕环带。因忆李白“五峰晴雪,飞花洞庭”之句,盖实景也。旁睨苍梧九疑,俯瞰江汉,纮埏六合,举眦皆尽。下视连恋别巘,悉如培塿蚁垤,不足复入目中矣。同游者五人,咸勒石纪名焉。暮宿观音岩。岩去峰顶可一里许,夜视天垣诸宿,大者或如杯盂,不类平时所见也。
晨登上封观,海日初出,金光烁烁,若丹鼎之方开。少焉,红轮涌于海底;火珠跃于洪炉,旋磨旋莹,苍茫云海之间,徘徊一刻许,乃掣浮埃而上。噫吁嘻!奇哉伟与!山僧谓此日澄霁,实数月以来所无。往有好事者,候至旬月,竟不得见去。而余辈以杪秋山清气肃,乃得快睹,盖亦有天幸云。然心悚神慑,不能久留。遂下兜率;抵南台,循黄庭观,登魏夫人升天石,西行四十里,得方广寺。
方广在莲花峰下,四山重裹如瓣,而寺居其中。是多响泉,声彻数里,大如轰雷,细如鸣弦。幽草珍卉,夹径窈窕,锦石斑驳,照烂丹青。盖衡山之胜,高称祝融,奇言方广。然磵道险绝,岩壑幽邃,人罕至焉。暮谒晦庵、南轩二贤祠,宿嘉会堂。夜雨,晓起云霭窈冥,前峰咫尺莫辨,径道亦绝,了不知下方消息,自谓不复似世中人矣。止三日,李子拉余,冲云而下。行数里所,倏见青云霁日,豁然中开。向山下人,乃云:“比日殊晴。”乃悟向者,吾辈正坐云间耳。又从庙侧东转十余里,得朱陵洞,云是朱陵大帝之所居。瀑泉洒落,水帘数叠,挂于云际。垂如贯珠,霏如削玉,飞花散雪,萦洒衣襟。岩畔有冲退石,大可径文。列坐其次,解缨濯足,酌酒浩歌。当此之时,意惬心融,居然有舞雩沂水之乐,诚不知簪祓尘鞅之足为累也。是日,石棠李子亦自长沙至,会于岳庙,同返。
自甲午迄辛丑八日,往来诸峰间,足穷于攀登,神罢于应接,然犹未尽其梗概,聊以识大都云。张子曰:昔向平欲俟婚嫁已毕,当遍游五岳。嗟乎!人生几许时,得了此尘事,惟当乘间自求适耳。余用不肖之躯,弱冠登仕不可谓不通显。然自惟涉世酷非所宜,每值山水会心处,辄忘返焉,盖其性然也。夫物唯自适其性,乃可永年。要欲及今齿壮力健,即不能与汗漫期于九垓。亦当遍游寰中诸名胜,游目骋怀,以极平生之愿。今兹发轫衡岳,遂以告于山灵。
在山水中融铸入人格,这几乎是中国古代优秀的游记文学一个共通的特质。衡山高大雄伟,苍入紫冥,号称天下南岳。以斯山而入张居正笔底,我们正好看到一个雄才大略的政治家,是如何去感受、描绘他眼中的名山大川的。
从整体上看,作者是以自己的游踪为线索来结构文章的,开首平空起笔,借禹舜发端,先为衡岳罩上一重历史的光环。随即以“张子曰”接入正文。“余登衡岳,得天下之大观焉”一句,既是张氏兹游的总观感,又朗然先为全文总提。从山脚到岳庙,较为平缓,笔触主要落在屈曲的石径和两旁的古树上,一面真实地画出衡山秋林愈翠的景致,一面自然地托出“已不类人世”的主观感觉,为下文先作前呼。张氏的出奇之笔,是在这里插写了当天晚上作的一个梦。梦中“升寥廓之宇”的情景,既映衬渲染了山的瑰丽高奇,又生动地透露出初上衡岳的激动和兴奋。而写岳庙上至半山亭一段,则“仄径缥缈,石磴垂接”,尽状山道之峭绝;“不敢旁瞬”、“气填胸臆,”极写登援之险难,以此来间接体现衡岳的高崎奇伟,而且意味深长地发出了“攀云扪天,若斯之难”的感叹。半山亭前仰望,可见“五峰背拥,”而周围已是“云海荡漾,”恰是半山绝妙景致。之后,作者转换焦点,开始集中笔墨,表现衡岳七十二峰的主峰——祝融峰。其写祝融之高,乃是在移步换形法中运用对比手法,与徐霞客之写黄山天都、莲花笔法,如出一辙。“若揖若退,若頫若拱”,又真实地画出了“七十二峰朝祝融”的态势。以下自“潇湘蒸(分别为三条水名)江”直至“不足复入目中矣”,一气如下,笔势之意,雄迈恢宏——一上绝顶,万里江山形势,便尽收眼底。先前艰难地“攀云扪天”时那些看上去“摩宵插云”的“连峦别巚”,顿时都成了鹰睛龙目中的土丘!这篇文章写作的时间,正是严嵩专权,明代政治极端黑暗的时期。张居正本人也因受排挤而辞官漫游。但此时的他不但没有消沉,反而能在山水的描写中表现了一种征服的崇高美。透过山水,张氏这种淋漓挥洒描绘所体现的,正是一种政治家特有的胸怀和气概。此处所引李白《送陈郎将归衡岳》中的诗句:“回飙吹散五峰雪,往往飞花落洞庭,”以及下面的夜晚“星大如杯”的描写,除了突出祝融之高的客观效果外,还起到了强化“不类人世”的主观感觉作用。而后随即接写峰顶上封观看日出使人“心悚神慴”的壮丽景象,令人有好景叠来,心神摇荡,应接不暇之妙。在全文中这是写得最出色的文字;且也是公认的描写日出景色的上品。它用一连串色彩浓艳、极富动态的比喻,生动而准确地勾画了瞬息万变,眩人眼目的日出全景。其中“火珠跃于烘炉”一喻,尤为传神。
下山一段笔墨,可谓深得详略之法。从祝融孤顶到方广寺,其间不少名胜,作者连用“下”、“抵”、“循”、“登”数个动词带过。最后方始拈出一“得”字,停在方广寺上。如果说,向时的绝顶远眺,海上日出,让我们体会到衡岳雄伟瑰奇的阳刚之美,那么,“奇言方广”,恰好来了个补充,带读者去领略其阴柔的一面:幽奇雅秀。前后一张一弛,深得虚实相生之趣。“八山四水,周匝环绕,如莲瓣拥出,而寺居其下”方广寺的地形特点,造成了它幽秀奇丽的景色,而张氏也就从小处着笔,通过泉声交鸣,花草锦石这一系列景物,来勾画这种特色。而后的夜雨晓雾,冲云下山,乃是直接照应上山时那种“攀云扪天”,不类人世的感觉,共同印证衡岳之高。末写水帘洞飞瀑,既是游踪所至,遂也使笔下的衡岳山水交美,始为该备。而且由冲退石上解缨濯足的任情之乐自然引起暂脱尘网的由衷喜悦,生发出一段适性于山水的议论,并勃然而兴,面对着衡山之灵,发下了“遍游寰中名胜”的宏愿。于兹戛然而结,行笔极为自然,使人有豹尾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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