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六朝散文·司马迁·田单列传(节选)》原文鉴赏
田单者,齐诸田疏属也1。湣王时2,单为临淄市掾3,不见知。及燕使乐毅伐破齐4,齐湣王出奔,已而保莒城5。燕师长驱平齐,而田单走安平6,令其宗人尽断其车轴末而傅铁笼。已而燕军攻安平,城坏,齐人走,争涂,以轊折车败7,为燕所虏,唯田单宗人以铁笼故得脱,东保即墨8。燕既尽降齐城,唯独莒、即墨不下。燕军闻齐王在莒,并兵攻之。淖齿即杀湣王于莒9,因坚守,距燕军,数年不下。燕引兵东围即墨,即墨大夫出与战,败死。城中相与推田单,曰:“安平之战,田单宗人以铁笼得全,习兵。”立以为将军,以即墨距燕。
顷之,燕昭王卒10,惠王立11,与乐毅有隙。田单闻之,乃纵反间于燕,宣言曰:“齐王已死,城之不拔者二耳。乐毅畏诛而不敢归,以伐齐为名,实欲连兵南面而王齐。齐人未附,故且缓攻即墨以待其事。齐人所惧,唯恐他将之来,即墨残矣。”燕王以为然,使骑劫代乐毅12。
乐毅因归赵,燕人士卒忿。而田单乃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于庭,飞鸟悉翔舞城中下食。燕人怪之。田单因宣言曰:“神来下教我。”乃令城中曰:“当有神人为我师。”有一卒曰:“臣可以为师乎?”因反走。田单乃起,引还,东乡坐,师事之。卒曰:“臣欺君,诚无能也。”田单曰:“子勿言也!”因师之。每出约束,必称神师。乃宣言曰:“吾唯惧燕军之劓所得齐卒13,置之前行,与我战,即墨败矣。”燕人闻之,如其言。城中人见齐诸降者尽劓,皆怒,坚守,唯恐见得。单又纵反问曰:“吾惧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僇先人,可为寒心。”燕军尽掘垄墓,烧死人。即墨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俱欲出战,怒自十倍。
田单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插14,与士卒分功,妻妾编于行伍之间,尽散饮食乡士。令甲卒皆伏,使老弱女子乘城,遣使约降于燕,燕军皆呼万岁。田单又收民金,得千溢15,令即墨富豪遗燕将,曰:“即墨即降,愿无虏掠吾家妻妾,令安堵。”燕将大喜,许之。燕军由此益懈。
田单乃收城中得千余牛,为绛缯衣,画以五彩龙文,束兵刃于其角,而灌脂束苇于尾,烧其端。凿城数十穴,夜纵牛,壮士五千人随其后。牛尾热,怒而奔燕军,燕军夜大惊。牛尾炬火光明炫耀,燕军视之皆龙文,所触尽死伤。五千人因衔枚击之16,而城中鼓噪从之,老弱皆击铜器为声,声动天地。燕军大骇,败走。齐人遂夷杀其将骑劫。燕军扰乱奔走,齐人追亡逐北,所过城邑皆畔燕而归田单,兵日益多,乘胜,燕日败亡,卒至河上17,而齐七十余城皆复为齐。乃迎襄王于莒18,入临淄而听政。
襄王封田单,号曰安平君。
太史公曰:兵以正合,以奇胜。善之者,出奇无穷。奇正还相生,如环之无端。夫始如处女,适人开户;后如脱兔,适不及距:其田单之谓邪!
【注释】 1齐:古国名。西周初年,分封吕尚于营丘(后称临淄,今山东淄博市东北),历史上称齐国,姜姓。春秋末期齐国政权逐渐为大臣田氏篡夺,公元前386年,周安王正式承认田和为齐侯,史称田齐。诸田:指田齐王族各支属。2湣王:即齐湣王,公元前313年至公元前284年在位。3掾:官吏名。管理市政。4燕:古国名。西周初年,召公爽被分封在今河北省北部和辽宁西部为诸侯,史称燕国,姬姓。乐毅:燕国著名将领。公元前284年,乐毅奉燕王之命,统帅六国之兵伐齐,建功,被封为“昌国君”。后为燕惠王所嫉,出奔赵国,被封于观津,号“望诸君”。5 莒:邑名。在今山东省莒县。6 安平:邑名。在今山东省淄博东北。7 轊:车轴末端。8 即墨:邑名。今山东省平度县东南。9 淖齿:原是楚国将领,楚国派他率军救齐,齐湣王委以国相之要职。10 燕昭王:燕国著名国君。公元前311年至公元前279年在位。11 燕惠王:公元前278年至公元前272年在位。12 骑劫:燕将。其他事迹不详。13 劓:古刑罚之一,即割掉人的鼻子。14 版插:版,即筑墙用的夹板;插,掘土用的工具。15 溢:古代的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溢。16 衔枚:枚形状如筷子,两头有带,可系在颈上。古代行军突袭敌军时衔在口里,用以防止喧哗。17 河上:指黄河边。当时黄河流经今山东省德州市、河北沧州市,往北由天津入海。这一带地区为齐国的北部边境。18 襄王:即齐襄王。公元前283年至公元前265年在位。
【今译】 田单是齐国田氏王族的远房亲族。齐湣王时,田单担任首都临淄佐理市政的小官,不被人们所赏识。后来,燕国派乐毅攻破齐国,齐湣王出逃,不久又退守莒城。在燕国军队长驱直入,征伐齐国之时,田单逃到安平,让他的族人把他们的车轴两端突出的部份,全部锯下,安上铁箍。不久,燕军攻打安平,城防被攻破,齐国人逃跑,争先抢路,撞断了车轴,车子坏了,被燕军俘虏。只有田单及其族人,由于用铁箍包住了车轴,得以逃脱,向东退守即墨。燕军已经全部降服了齐国的城邑,只有莒和即墨两城未被攻下。燕军听说齐湣王在莒城,就调集兵力,全力攻打。这时,淖齿已经在莒城杀死了齐湣王,就坚守抵抗燕军,几年也未被攻下来。燕将便引兵向东包围了即墨。即墨的大夫开城和燕军交战,战败阵亡。即墨城中的军民,都推举田单当首领,说:“安平那一仗,田单的族人因为用铁箍包住了车轴,得以安全突围,可见他很会用兵。”于是就拥立田单为将军,抗击燕军。
过了不久,燕昭王死,燕惠王即位,他和乐毅有嫌隙。田单听说这一情况,就派人去燕国实行反间计,扬言说:“齐湣王已经死去,齐国没有被攻下的城邑仅剩两座而已。乐毅怕被杀不敢回来,他以伐齐为名,其实是拖延战争想在齐国称王。齐国人心还没有归附,因此姑且缓攻即墨来等待他们归顺。齐国人所畏惧的,只是担心其他将帅到来,即墨城就必破无疑了。”燕王认为这些话是对的,就派大将骑劫去代替乐毅。
乐毅于是到赵国去了,燕军官兵为乐毅的被撤职而愤恨不平。田单就命令城里的百姓,每到吃饭时,必须先在庭院里祭祀自己的祖先,使众多的飞鸟因争食祭祀的食物,在城上空飞翔盘旋。城外的燕军看到此情况,都感到奇怪,田单又扬言说:“有神人下来教我。”有个士兵说:“我可以当军师吗?”说完转身便跑。田单就站起来,让那个士兵回来,请他面向东坐,用侍奉老师的礼节来侍奉他。那个士兵说:“我欺骗了您,我实在没有本领。”田单说::“你不要说啊!”于是尊他为神师。每次发号施令,一定要称是神师的主意。他又扬言说:“我最怕的是燕军把俘虏的齐国士兵的鼻子割去,摆到最前列和我们交战,那样,即墨就垮了。”燕军听到田单说的话,就照着所说的做了。城里的人看见齐国的众多降兵,都被割了鼻子,均感到愤怒,从而更加坚决防守,就怕当俘虏。田单又派出反间散布说:“我们害怕燕军挖掘我们城外的祖宗的坟墓,凌辱我们的祖先,那真是令人寒心的事。”燕军在即墨城外就全部掘开坟墓,焚烧死尸。即墨人从城上望见,全都伤心哭泣,都请求出城与燕军决以死战,愤怒的情绪增长了十倍。
田单知道士兵可以用了,于是就亲自拿着夹板、铲锹和官兵们分劳修筑工事,还把他的妻子和嫔妾编入队伍之中;把家中食物全拿出来犒赏士兵。命令披甲的士兵都躲藏起来,让老弱百姓和妇女上城防守。派遣使者约定投降,燕军高呼万岁。田单又收集民间黄金一千镒,让即墨城中有钱、有势的人把黄金送给燕军的将领,并且说:“即墨马上就要投降了,希望燕军不要掠虏我们几族人的妻妾,让他们得到安全。”燕将大喜,答应了上述要求。燕军从这以后更加懈怠。
田单于是从城里收集一千多头牛,给它们披上大红绸缎的衣服,在上面画着五颜六色的蛟龙,把锋利的刀子绑在牛角上,并把渍满油脂的芦苇绑在牛尾上,点燃其末端。把城墙凿开几十个洞穴,夜间把牛从洞穴处赶出来,壮士五千人跟随牛的后面。牛尾烧得发热,牛狂怒地奔向燕军,燕军在夜间大为惊慌失措,牛尾上的火把,光明耀眼,燕军看见它们都是龙纹,而所被触及的人,都死伤了。五千士兵随后又悄然无声的杀来,而城里的人大擂其鼓呐喊,紧紧跟随在后面,老弱妇孺都敲击铜器助威,声音惊天动地,燕军非常害怕,大败而逃。于是齐国人就杀死了燕将骑劫。燕军混乱溃散逃跑,齐国军队紧紧追赶溃逃的军队,所经过的城邑,都背叛燕军,归顺田单。田单的军队日益增多,乘着战胜的军威,燕军一天天败退逃跑,最终退到黄河边上,原来的七十多座城市又都被收复。于是田单到莒城迎接齐襄王,襄王便回到都城临淄处理政务,襄王加封田单,赐爵号为安平君。
太史公说:用兵作战要一面和敌人正面交锋,一面用奇兵突袭制胜。善于用兵的人,总是能屡出奇兵,变化无穷的。因正生奇,因奇生正,使敌人不可捉摸,像一个环那样找不出接头地方。用兵之初,要像处女那样沉静、柔弱,诱使敌人敞开门户,毫不戎备;然后像逃脱奔跑的野兔一样,快速行动,致使敌人来不及防御,田单用兵,正是如此吧!
【集评】 宋·秦观《淮海集》卷三四《书王烛后世文》:“予读《史记》,未尝不为烛废书而泣,以为推烛之志足以无憾于天,无怍于人,无欺于伯夷、比干之事,太史公当特书之,屡书之,以破万世乱臣贼子之心,奈何反不为烛立传?其当时事迹乃微见于田单之尾,使烛之名仅存以不失传,而不足以暴天下,甚可恨也。”
明·茅坤《史记钞》卷五十:“太史公作列传七十,传节义传者伯夷耳,若豫让,则以入《刺客》,若王烛,则以附见齐《田单传》后,岂数百年之间义士忠臣凋丧至此耶!”
明·归有光《归震川评点本史记》卷八二:“此传如事书之,不复添设,而简淡之中笔端曲尽,自首讫尾,融结宛然,更不可分划……。”
明·方孝儒《增评历史纲鉴补》:“彼乐毅之师岂出于救民行义乎哉?特报仇图利之举耳。下齐之国固不能施仁敷惠,以慰其兄弟父子之心,而迁其重器于燕,齐之民固已怨毅入骨髓矣。幸而破七十余城,畏其兵威力强而服之耳。非心愿为燕之臣耳。及兵威既振,所不下者莒与即墨,毅之心以为在吾腹中,可一指顾而取之矣。其心已肆,其气已怠,士卒之锐已挫,二城之怨方坚,齐人之心方奋,用坚奋之人而御肆怠已挫之众,虽百万之师,固不能拔二城矣。”
明·闵如霖《史记评林》引:“火牛阵固奇,然以齐人之怒,燕师之懈,故以此取胜耳。太史公写得节次委曲。”
李景星《四史评议》:“《田单传》以奇字作骨,至赞语中始点明之。盖单之为人奇,破燕一节其事奇,太史公好奇遇此等奇人奇事,哪能不出奇摹写?前路以傅铁笼小作渲染,已是奇想;随即接入破燕,而以十分传奇之笔尽力叙之。写田单出奇制胜,妙在全从作用处著手。如‘乃纵反间于燕宣言曰’,‘田单因宣言曰’,‘单又纵反间曰’,‘令即墨富豪谓燕将曰’节次写来,见单之奇功,纯是以奇谋济之。赞语曰:‘兵以正合,以奇胜,善之者出奇无穷,奇正还相生,如环之无端’。连用三‘奇’字将通篇之意醒出。‘始如处女’四句,亦复奇语惊人。君王后,奇女,王烛,奇士,不入传中,而附于传后,若相应,若不相应,细绎之,却有神无迹。合观通篇,出奇无穷,的为《史记》奇作。”
吴承志《横阳札记》卷八《田单列传》:“《唐仲友集》书王烛事后云,太史公以为单之胜以有王,王之立以有烛之死,故论单之善兵而反诸章法之立,言章法之立而反诸烛之死,兵说虽善,不合于事。《战国策·齐策》云,淖齿杀湣王,田单守即墨之城,破燕兵,复齐墟,襄王为太子微,齐已破燕,田单之立,疑齐国之众皆以田单为自立也。田单起即墨,在湣王既死之后,襄王未立以前,时四境皆没于燕,与莒断绝,城中号令俱自制,不假王命,是以成功有自立之疑。传于“淖齿既杀湣王于莒,因坚守,距燕军”下止云“数年不下”,不叙襄王之位。至七十余城皆复为齐,后始云“乃迎襄王来莒”,正谓中间皆单自为守,非莒中令所及,如唐说则自立之谤无由申雪,而传文亦为疏率矣。《田敬完世家》叙莒中人及齐亡臣相聚求湣王子,不及王烛事。下文云,“襄王在莒五年,田单以即墨攻破燕军,迎襄王于莒,入临淄,齐故地尽复属齐。”史意自以复齐之功全归于单。“燕之初入齐,闻画邑人王烛贤”云云,以莒事与即墨相类,疑于诸大夫中亦有身操版插,与士卒分功,如单而遗其姓名,缀此一事,见彼辈悉庸碌不材,因人成义,非其比伦。唐以为推单之功,归之于烛,亦误也。海盐张孝廉语杭州东城讲舍诸生云,史公爱奇,故传纯叙以奇胜之事,此段,归结于正。《朱子语类》谓,《南北史》除了《通鉴》所取者,只是一部好笑底小说,此传若无归结,去小说无几。以此段为正意,即本唐说。传文纯叙以奇胜之事,其意谓齐败至北,非用奇不可救,末后缀“乃迎襄王于莒,入临淄而听政。”一语,即是正义,不必再补。《通鉴》全采此传,不以为奇而诡正甚明,惟流失即为小说,学者不可不知,故附其说而并论焉。”
【总案】 古代世界各国之间所发生的战争故事,有时极为相似。现代学者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记载:“汉尼巴尔(古代迦太基名将)为罗马师所围,悉索军中牛,得二千头,以干柴为火把,束角上,入夜燃之,牛骇且痛,狂奔,处处无不着火。罗马师惊溃,围遂解。额火与尻(kao,屁股)火孰优,必有能言之者。”迦太基名将汉尼巴尔破罗马军队的包围所采取的办法,与田单破燕军相同,都是采用“火牛阵”。
我在青年时通读《史记》时,当读到《田单列传》,被他的奇计所吸引。这篇《传》与后代的文言小说没有多少区别了。只不过《田单传》是传记文学,不许虚构,而小说则可加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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