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荀子·非十二子(节选)》原文鉴赏
假今之世①,饰邪说,文奸言,以枭乱天下②,谲宇嵬琐③,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存者,有人矣。
纵情性,安恣睢④,禽兽行,不足以合文通治⑤;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它嚣,魏牟也⑥。
忍情性⑦,綦溪利政⑧,苟以分异人为高⑨,不足以合大众,明大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陈仲、史“鰌”也(11)
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12),上功用(13),大俭约(14),而侵差等(15),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16);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墨翟、宋鈃也(17)。
尚法而无法(18),下修而好作(19),上则取听于上(20),下则取从于俗,终日言成文典,反紃察之(21),则倜然无所归宿(22),不可以经国定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慎到、田骈也(23)。
不法先王,不是礼义(24),而好治怪说,玩琦辞(25),甚察而不惠(26),辩而无用,多是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惠施、邓析也(27)。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28),犹然而材剧志大(29),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30),谓之五行(31),甚僻违而无类(32),幽隐而无说(33),闭约而无解(34);案饰其辞(35),而祗敬之曰(36):此真先君子之言也(37)。子思唱之(38),孟轲和之(39)。世俗之沟犹督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40),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41),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
若夫总方略(42),齐言行,壹统类(43),而群天下之英杰(44),而告之以大古(45),教之以至顺(46);奥窔之间(47),簟席之上(48),敛然圣王之文章具焉(49),佛然平世之俗起焉(50);六说者不能入也(51),十二子者不能亲也(52);无置锥之地,而王公不能与之争名;在一大夫之位,则一君不能独畜(53),一国不能独容,成名况乎诸侯(54),莫不愿以为臣。是圣人之不得势者也,仲尼、子弓是也。
一天下,财万物(55),长养人民,廉利天下,通达之属(56),莫不从服,六说者立息,十二子者迁化(57),则圣人之得势者,舜、禹是也。
今夫仁人也,将何务哉?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子弓之义,以务息十二子之说。如是则天下之害除,仁人之事毕(58),圣王之迹著矣。
信信(59),信也;疑疑,亦信也。贵贤,仁也;贱不肖,亦仁也。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故知默犹知言也。故多言而类(60),圣人也;少言而法,君子也;多言无法而流湎然(61),虽辩,小人也。故劳力而不当民务,谓之奸事,劳知而不律先王(62),谓之奸心;辩说譬谕,齐给便利(63),而不顺礼义,谓之奸说。此三奸者,圣王之所禁也。知而险(64),贼而神(65),为诈而巧(66),言无用而辩,辩不惠而察(67),治之大殃也。行辟而坚(68),饰非而好(69),玩奸而泽(70),言辩而逆,古之大禁也。知而无法,勇而无惮,察辩而操僻,淫大而用乏(71),好奸而与众(72),利足而迷,负石而坠(73),是天下之所弃也。
兼服天下之心(74),高上尊贵不以骄人,聪明圣智不以穷人(75),齐给速通不争先人(76),刚毅勇敢不以伤人。不知则问,不能则学,虽能必让,然后为德。遇君则修臣下之义(77),遇乡则修长幼之义(78),遇长则修子弟之义,遇友则修礼节辞让之义,遇贱而少者则修告导宽容之义。无不爱也,无不敬也,无与人争也,恢然如天地之苞万物(79)。如是,则贤者贵之,不肖者亲之(80)。如是而不服者,则可谓妖怪狡猾之人矣(81),虽则子弟之中,刑及之而宜(82)。《诗》云(83):“匪上帝不时(84),殷不用旧(85)。虽无老成人(86),尚有典刑(87)。曾是莫听(88),大命以倾(89)。”此之谓也。
【注释】 ①假:等于说“当”。 ②枭:(xiao,音肖)淆乱。③谲(jue,音决):诡诈。宇,通“訏”,诡讹。嵬,怪。琐,琐碎。④恣睢:放荡乖张。 ⑤文:指法典。 ⑥它嚣:人名。魏牟,战国时魏公子,《汉书·艺文志》有《公子牟》四篇,列在道家。 ⑦忍:抑制。 ⑧綦:(qi,音棋)极。溪,通“蹊”。邪经。利,“离”。利跂,指离俗独立 ⑨分异:别异。 ⑩分:界限;大分指大义。 (11)陈仲:战国时齐人,也叫田仲,传说他不食兄禄,辞富贵,为人灌园。史“鰌”(qiu,音秋),春秋时卫国大夫,字子鱼。屡次谏卫灵公不听,临死,嘱其子不要成敛,说生前不能谏君改过,死后不能成礼。卫灵公知道后,感悟悔改。 (12)权称:权衡,指轻重。 (13)上:与“尚”同,崇尚。 (14)大:重视。 (15)慢:轻视。 (16)县:通“悬”,悬隔。 (17)墨翟:即墨子,墨家学派的创始者。宋鈃(jian,音兼),战国时宋人,亦作宋荣子。 (18)尚:崇尚。 (19)下修:以贤智为下。好作,喜欢创制。 (20)听:听从,指信任。 (21)紃(xun,音循):通“循”。 (22)倜(ti,音剃):超远,指不切实际。 (23)慎到:战国时赵人,著《慎子》。田骈(pian,音胼),战国时齐人,著《田子》。 (24)是:认为对。 (25)琦(qi,音奇):诡异。 (26)惠:顺理。 (27)惠施:梁国宰相,与庄子同时。邓析,春秋时郑国大夫。 (28)统:指纲领 。 (29)犹然:舒缓,从容不迫的样子。剧,多。 (30)案:考。造,臆造。 (31)五行:此指仁、义、礼、智、信。 (32)类:伦。 (33)幽隐,神秘深奥。 (34)约:结。 (35)案:乃。(36)祇(zhi,音知):敬。 (37)先君子:指孔子。 (38)子思:孔子之孙,名伋,字子思,相传孟子曾受业于子思的门子。唱,倡导。 (39)和(he,音贺)响应。 (40)犹:衍文。沟瞀(mao,音冒),叠韵连绵词,愚暗。嚾(huan,音欢)嚾:喧嚣的样子。 (41)子游:孔子的学生,姓言,名偃。兹,比。厚,受重视。 (42)总:总领。 (43)壹:统一。统类,纲领和条目。 (44)群:会合。 (45)大古:《韩诗外传》四引作“大道”。(46)顺:理。 (47)奥,墙的西南角。窔(yao,音耀),墙的东南角。 (48)簟(dian,音电):竹席。 (49)敛:当作“歙”(xi,音吸),聚集。 (50)佛:通“勃”,勃然,兴起的样子。平世,平治之世。 (51)六说:即这篇文章批评的它嚣等人之说。 (52)十二子:即它嚣等十二人。亲,接近。 (53)畜:养。 (54)况:比拟。 (55)财:通“裁”,裁成。 (56)属:指能通达到的地方。 (57)迁化:跟着变化。 (58)毕:成就。 (59)信信,第一个“信”为动词,下文“疑疑”同。 (60)类:有条理,有文法。 (61)言:本作“少”。流湎,流于沉迷。 (62)律:效法。 (63)齐:疾。给,急。便利,敏捷。 (64)知:智巧。 (65)贼:残害。 (66)为: “通“伪”。 (67)惠:顺。 (68)辟:通“僻”,邪僻。 (69)好:巧妙。(70)泽:光润。 (71)淫大:大通“太”,骄侈过甚。乏,原作“之”。 (72)与:党与。 (73)负石而坠,力小任重而跌倒。 (74)兼:尽。 (75)穷人,使人难堪。 (76)争:当作“以”。 (77)修:行。 (78)乡:家乡人。 (79)恢然:广大的样子。苞,通“包”。 (80)不肖:没出息。 (81)妖:怪异。 (82)宜:应该。 (83)杨惊注说此为《诗经·大雅·荡》篇文。 (84)匪:非。 (85)殷:指殷纣王。旧,旧法。 (86)老成人:指伊尹、伊陟、臣扈等。 (87)典刑:常事故法。 (88)曾。乃。 (89)大命:指政权。
【今译】 当今之世,修饰邪说,文饰奸言,用来淆乱天下,诡诈、讹误、怪诞、琐碎,使天下人昏昏然不知道是非治乱之标准的,是有这种人的。
纵情任性,惯于放荡乖张,行为如同禽兽,不能够符合法典,明通政治。然而他们的作为有所本,他们的话也好像有道理,能够欺骗一般老百姓,这就是它嚣、魏牟之流。
抑制自己的情性,深陷邪径离俗独立,只苟且追求与众不同为高明,不能够协合大众,标明大义,然而他们的作为有所本,他们的话也好像有道理,能够欺骗一般老百姓,这就是陈仲、史鰌之流。
不懂得统一天下、建立国家的关键,崇尚功利,注重节俭,而轻忽上下、尊卑的等级差别,以至于不能够容许差异、区别君臣。然而他们的作为有所本,他们的话也好像有道理,能够欺骗一般老百姓,这就是墨翟、宋荣子之流。
崇尚法制,却无所取法;以贤智为下,而喜欢创制;上则取信于君王,下则获取世俗的服从;一天到晚说的话都成为法典,回过头来审察一下,却非常迂阔不合实际,不能够治理国家,确定名分。然而他们的作为有所本,他们的话也好像有道理,能够欺骗一般老百姓,这就是慎到、田骈之流。
不效法先王,不赞同礼义,而喜欢钻研邪说,玩弄诡异之辞,非常细致地考察事物却不顺事理,巧辩而不合实用,用力多而收效少,不能够作为治国的纲领。然而他们的作为有所本,他们的话也好像有道理,能够欺骗一般老百姓,这就是惠施、邓析之流。
粗略的效法先王而不得要领,悠然自得以为有雄材大志,见闻很杂博。考据往故旧典臆造新说,叫做“五行”(仁、义、礼、智、信),非常邪僻乘刺而不伦不类,深奥神秘而无法解说,闭塞不通而难以解释。于是文饰自己的辞令,毕恭毕敬地说:“这是真正的先君子(孔子)的学说啊!”子思倡导,孟子应和。世俗的愚暗不通的儒者都喧嚣着赞同而不知道错在什么地方,于是就接受下来并传授给门徒,认为仲尼、子游就是因此而在后世受到重视,这就是子思、孟子的罪过。
至于总揽方针大略,齐同言论行为,统一纲领条目,因而会合天下的英雄豪杰,告诉他们大道理,教给他们根本的规律;在房间里面,垫席上面,圣王的典章像聚集起来一样具备了,平治之世的习俗勃然兴起了;以上那六种学说不能被采纳,那十二个学者不能接近;贫穷得没有立锥之地,可是王公们不能跟他争名;处在一个大夫的位置上,那么一个国君不能单独储养他,一个国家不能单独容下他,成名可与诸侯相比,没有不愿意用他为辅佐之臣的。这就是圣人中没有得到权势的人,仲尼、子弓就是这样的人。
统一天下,裁成万物,让人民生长繁衍,让全天下得利,凡是人类能到达的地方。没有不服从的。以上六种学说立即停息,十二位学者跟着变化,就这是圣人中得到了权势的人,舜和禹就是这样。
现在的仁人,将努力地干什么呢?在上效法舜和禹的制度,在下效法仲尼、子弓的道术,来务求平息那十二位学者的学说。这样,天下的祸害就除掉了,仁人的事业就成功了,圣王的功绩就显露出来了。
相信可信的,是信实;怀疑可疑的,也是信实。尊贵贤者,是仁;卑贱不贤者,也是仁;说话得当,是明智;沉默得当,也是明智。所以会沉默就如同会说话。所以说话多而有条理,是圣人;说话少而有法度,是君子;说话多而无法度,又流于沉迷,虽有辩巧,也是小人。所以,耗费力气而不符合老百姓的需求,叫做奸邪之事;费用心机而不效法先王,叫做奸邪之心;能说会道,急疾敏捷而不合乎礼义,叫做奸邪之说。这三种奸邪是圣王要禁止的。有智巧而险恶,残害人而有神通,伪诈而有机巧,说没有用的话而善辩,辩解不合理而很细致,这是政治的大灾祸。行为邪僻而顽固,掩饰过错而很巧妙,玩弄奸诈而显得很光润,言语机辩而不顺情理,这是古来的大禁。聪明而没有法度,勇敢而没有畏惧,明察善辩而操行邪僻,骄侈过度而财用匮乏,喜好奸邪而党与众多,行动便利而迷入歧涂,身负重任而不能胜任,这是天下人所抛弃的。
完全威服天下人之心(就要做到):处于高上尊贵的地位不因此对人骄横,聪明圣智不因此使人难堪,敏捷灵通不因此超越人,刚毅勇敢不因此伤害人。不懂就问,不能就学,虽然能也必定谦让,这样才算有德行。遇到君上就行臣下之道,遇到同乡就行长幼之道,遇到长者就行弟子之道,遇到朋友就行礼节辞让之道,遇到卑贱而年少之人就行劝导宽容之道。不要不爱,不要不恭敬,不要跟人争,胸怀博大如天地包容万物。这样,贤者就尊重他,不贤者亲近他。这样如果还有不顺服的,那就可以说是妖怪狡猾的人了,这样的人即使在自己的子弟中间,也应该用刑法处分他。《诗经》说:“并不是上帝不善,而是殷不用旧法。虽然没有老成人,还有典法存在。他们不听这些,国运因而倾覆。”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集评】 宋·李涂:“圣道明则邪道远,圣道行则邪道息,见圣人得势不得势之分。彼十二子者,其亦幸而不生于仲尼、舜、禹之前,而不见之于数圣人耶;其亦不幸而不生于仲尼、舜禹之时,而不见正于文圣人耶。”
明·申时行:“荀卿得意之文较是此篇首尾一篇文字。”(以上两条见《二十九子品汇释评·荀子》)
【总案】 荀子在这篇文章中对当时的道、墨、名、法家以及儒家的一些流派都进行了尖锐深刻的批评。在学者中他推崇孔子和子弓。荀子对这些学派的分析批评,对于研究先秦诸子百家的学术思想是一篇难得的重要资料。荀子认为,只有“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子弓之义,以务息十二子之说”。社会秩序才能得维护,这反映了荀子以礼、法治国的思想。
这篇文章句法整齐,荀子用段与段排比的手法,甚至相同的语句在几个段落中多次出现,如“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连续在五段中使用,使人感觉到,这些学派的观点虽各不相同,但危害却无二致,使人不知不觉便认为这些学派当被平息。这是苟子的文章看似平淡,却有说服力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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