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木假山记》唐宋八大家散文名篇鉴赏
木之生,或蘖而殇①,或拱②而夭;幸而至于任为栋梁,则伐;不幸而为风之所拔,水之所漂,或破折或腐;幸而得不破折不腐,则为人之所材,而有斧斤之患③。其最幸者,漂沉汩没于湍沙之间④,不知其几百年,而其激射啮食之馀,或仿佛于山者,则为好事者取去,强之以为山,然后可以脱泥沙而远斧斤。而荒江之濆⑤,如此者几何,不为好事者所见,而为樵夫野人所薪者⑥,何可胜数?则其最幸者之中,又有不幸者焉。
予家有三峰。予每思之,则疑其有数⑦存乎其间。且其蘖而不殇,拱而夭,任为栋梁而不伐;风拔水漂而不破折不腐,不破折不腐而不为人之所材,以及于斧斤之,出于湍沙之间,而不为樵夫野人之所薪,而后得至乎此,则其理似不偶然也。
然予之爱之,则非徒爱其似山,而又有所感焉;非徒爱之,而又有所敬焉。予见中峰,魁岸踞肆⑧,意气端重,若有以服其旁之二峰⑨。二峰者,庄栗刻峭⑩,凛乎不可犯,虽其势服于中峰,而岌然决无阿附意{11}。吁!其可敬也夫!其可以有所感也夫!
【注】
①或蘖(niè聂)而殇:有的数木刚发芽就死掉了。蘖:树木的嫩芽,殇:未成年而死。②拱:指树有两手合围那般粗细。③斧斤之患:指树木被砍伐掉的祸害。斤:斧头。④汩(gǔ古)没:沉没。湍:急流。⑤溃(fén坟):水边,河边的高地。⑥野人:村野之人,农民。⑦数:指非人力所能及的偶然因素,即命运、气数。⑧魁岸:强壮高大的样子。踞肆:傲慢放肆,这里形容“中峰”神态高傲舒展。踞,同“倨”,傲慢。⑨服:佩服,这里用为使动,使……佩服。⑩庄栗:庄重谨敬。{11}岌(jí及)然:高耸的样子。阿附:曲从,迎合,依附。
苏洵的散文纵横捭阖,老练简洁,既有《战国策》的雄放,文兼《韩非子》的峭劲,为宋代文坛开了生面。他写文章力求“务一出己见,不肯蹑故踪”,敢于发表自己独到的见解。本文中所写的木假山,乃是苏洵家中一个木雕的假山,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木假山记》就是由此生发感慨而作的。他从木假山联想到树木的遭际,又由此而联想到当时的社会情状,“疑其有数存乎其间”。反映了封建社会对人才的摧残,赞美一种巍然自立、刚直不阿的精神。
本文是篇绝妙的小品,托物寓意,小中见大。标题是“木假山记”,但作者并没有泛泛地交待木假山的制作经过,也没有刻意描绘其精美绝伦的雕刻艺术,而是借欣赏木假山,触景生情,写出了树木的不同命运:有的刚刚发芽就过早地死去;有的刚长到拱把粗便也过早地被砍伐摧折;有的有幸成材,又被采伐者随便剪除掉。而后展开想象,有“形”之木避过重重厄运被造成假山形状,供人欣赏,确属幸运。更有许许多多的大材,未被发现,却被“樵夫野人”砍去当柴烧掉。这样看来,树木要活下去、要成材是极难的,要逃脱厄运也是极难的。
至此,作者的复杂心情可见一斑,文章字面上是写树木,其实字字句句都在写人。在当时社会,不知有多少知识分子处在厄运之中,有多少有用人才被无端毁掉。偶尔有一个半个被“好事者”看中了,取用了,“强之以为山”,但也是被用来做成木假山式的装饰品,供人装饰其门面。借着树木的命运写当时的知识分子,避免了枯燥乏味的直白申述,较之直写人的遭遇更为自然,更为含蓄感人。
文章的最后一段,作者由写树木的遭遇,转向写木假山,借写木假山山峰的品格来写人的品格,表达自己对高尚情操的追求。“予之爱之,则非徒爱其似山,而又有所感焉;非徒爱之,而又有所敬焉。”作者敬爱的不单单是木假山的匠心独运的精美的雕刻艺术,而更在于爱山的中峰的“魁岸踞肆,意气端重”,爱其旁之二峰的“庄栗刻峭,凛乎不可犯”,爱其“岌然决无阿附意”的不卑不亢的姿态。这是作者傲岸不屈精神的体现,也是借物抒情的最好体现。
这篇《木假山记》,苏洵从木假山联想到树木的遭遇,又由此而联想到当时一些社会情状,抒发了怀才不遇的感慨,体现出自己不与世俗同流的秉性,层层推进,环环相扣,无论从思想性还是从艺术性上来看,都可以说是他的独具特色的一篇佳作。
后人评论
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二《跋子瞻木山诗》:“往尝观明允《木假山记》,以为文章气旨似庄周、韩非,恨不得趋拜其履舄间,请问作文关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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