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散文名篇·南阳县君谢氏墓志铭》唐宋八大家名作鉴赏
庆历四年秋,予友宛陵梅圣俞②来自吴兴,出其哭内③之诗而悲曰:“吾妻谢氏亡矣。”丐④我以铭而葬焉。予未暇作。
居一岁中,书七八至,未尝不以谢氏铭为言,且曰:“吾妻故太子宾客讳涛之女、希深之妹也。希深父子为时闻人,而世显荣。谢氏生于盛族,年二十以归⑤吾,凡十七年而卒。卒之夕,敛⑥以嫁时之衣。甚矣,吾贫可知也。然谢氏怡然处之,治其家有常法。其饮食器皿虽不及丰侈,而必精以旨;其衣无故新,而浣濯⑦缝纫必洁以完;所至官舍虽卑陋,而庭宇洒扫必肃以严;其平居语言容止,必怡以和。吾穷于世久矣,其出而幸与贤士大夫游而乐,入则见吾妻之怡怡而忘其忧,使吾不以富贵贫贱累其心者,抑吾妻之助也。吾尝与士大夫语,谢氏多从户屏⑧窃听之,间则尽能商榷⑨其人才能贤否及时事之得失,皆有条理。吾官吴兴,或自外醉而归,必问曰:‘今日孰与饮而乐乎?’闻其贤者也则悦。否,则叹曰:‘君所交,皆一时贤隽,岂其屈己下之耶?惟以道得焉⑩,故合者尤寡。今与是人饮而欢邪?’是岁南方旱,仰见飞蝗而叹曰:‘今西兵未解{11},天下重困,盗贼暴起于江淮,而天旱且蝗如此!我为妇人,死而得君葬我,幸矣。’其所以能安居贫而不困者,其性识明而知道理,多此类。呜呼!其生也迫吾之贫,而殁{12}也又无以厚焉,谓惟文字可以著其不朽。且其平生尤知文章为可贵,殁而得此,庶几以慰其魂,且塞予悲。此吾所以请铭于子之勤也。”若此,予忍不铭?
夫人享年三十七,用夫恩封南阳县君。二男一女。以其年七月七日卒于高邮。梅氏世葬宛陵,以贫不能归也,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润州之某乡某原。铭曰:
高崖断谷兮,京口之原。山苍水深兮,土厚而坚。居之可乐兮,卜者{13}曰然。骨肉虽土兮,魂气则天。何必故乡兮,然后为安?
【注】
①县君:古代妇女的封号,五品官的妻子封为县君。文中指谢氏因为丈夫梅尧臣的恩庇被封为南阳县君。②梅圣俞:名尧臣,宣城(今安徽宣城)人。北宋初著名文学家。③内:内人,古人称呼自己的妻子为内。④丐:乞求,请求。⑤归:出嫁。⑥敛:装殓。⑦浣濯(zhuó茁):涮洗。⑧户屏:屏风。古人在厅内设屏风,遮住内门,起隔断作用。⑨商榷(què确):商量,评论。⑩以道得焉:凭借道义和他们结交。{11}西兵未解:指与西夏的战争还没结束。{12}殁(mò莫):去世。{13}卜者:这里指选择坟地的人。
这篇墓志铭作于庆历五年(1045),时欧阳修的诗友梅尧臣在一年前丧妻。梅尧臣是北宋初年著名文学家,与其妻子谢氏族举案齐眉,感情深厚。爱妻早逝,家中贫穷无以厚葬,悲痛欲绝的梅尧臣只好向欧阳修求助,希望用墓志铭来聊表寸心,慰藉亡灵。
这篇墓志铭以记谢氏的生平事迹为主,实际上也写了梅尧臣的为人处事。欧阳修并未见过谢氏,为了使墓志铭真实生动,作者采用了一个巧妙的办法,那就是引述梅尧臣在信中讲述的内容。文章起笔交代写作的缘由,梅尧臣远从吴兴来找欧阳修,一见面就说明来意——“丐我以铭而葬焉”,并且“出其哭内之诗而悲”,寥寥几笔,勾勒出梅尧臣对妻子的挚爱和悲痛之情。
按照行文顺序,文中对谢氏的三种品质作了详细描绘。先是描述了谢氏的安贫乐道,从衣食住行四个方面来表现谢氏的治家有方。“必精以旨”“必洁以完”“必肃以严”“必怡以和”,四个“必”字的排比,将一个坦然面对贫困,修身齐家的贤内助展示在众人面前。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谢氏“生于盛族”,但最终却只能“敛以嫁时之衣”,前后的反衬令人感慨不已。再是通过两件具体事物的描写,表现谢氏的明辨是非,知人善任。谢氏提出的关于用人交友的忠告,不但为梅尧臣指明方向,还从精神上给予他支持。最后转述谢氏的临终遗言“盗贼暴起于江淮,而天旱且蝗如此”,表现了她忧国忧民的高尚情操,而对于自己的要求则很低,一句质朴感恩的“我为妇人,死而得君葬我,幸矣!”怎么不令梅尧臣感动?不令读者为之而肃然起敬?
可以说,短短的一篇文章,描绘了一个封建时代完美的妇人形象,同时从侧面烘托出一个一往情深、富有人情味的清廉官员梅尧臣的形象。结构巧妙,一举两得,声情并茂,浑然天成。
后人评论
后人称此文:“描写逼真,人物鲜活,虽未谋面,谢氏宛如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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