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散文名篇·新五代史伶官传序》唐宋八大家名作鉴赏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②,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③,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④,吾仇也;燕王⑤,吾所立,契丹⑥,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⑦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⑧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⑨,函梁君臣之首⑩,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11},乱者四应,苍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
《书》曰:“满招损,谦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忘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作《伶官传》。
【注】
①伶官:古代乐宫,此处指在宫廷供职的伶人。②庄宗:后唐庄宗李存勖。923至926年在位。③晋王:庄宗之父李克用,西突厥沙陀族人。曾参与镇压黄巢起义,封晋王。④梁:指后梁太祖朱温,曾参加黄巢起义,叛变降唐,成为军阀,与李克用长期对峙。⑤燕王:刘仁恭父子。刘因李克用之荐而为卢龙军节度使,据幽州。后背晋,其子刘守光受梁封,为燕王。⑥契丹:即辽国。辽太祖耶律阿保曾与李克用结盟,不久又与朱温联合反晋。⑦乃父:你的父亲。⑧少牢:古代祭祀燕享,指的是一猪一羊。⑨系燕父子以组:913年,李存勖破幽州,擒刘仁恭。刘守光出走,不久亦被擒。组:丝带,丝编的绳索。⑩函梁君臣之首:923年,李存勖灭梁。梁末帝朱友贞及大臣皇甫麟已自杀。{11}一夫夜呼:926年,后唐军哗变。李存勖出京避乱,所部二万五千人,不久即散,李被乱兵杀死。一夫,指皇甫晖。
北宋初期,薛居正编写《五代史》(《旧五代史》),认为王朝的更迭是由于天命所致,欧阳修对此不以为然。他自己动手撰写成了七十四卷的《五代史记》(《新五代史》),以史为鉴,以期引起宋朝统治者的警惕。这篇文章就是作于此期间,大约为景佑三年到五年(1036—1053)。
这篇序文与其说是写伶官,不如说是写后唐庄宗李存勖。它虽然是一位颇具勇力之人,打仗时能冲锋陷阵,但他由盛转衰,教训十分深刻,十分惨烈。作者先从王朝更迭的原因写起,落笔有力,足警世人。这正是陆机在《文赋》中讲的“立片言以居要”。应该说,欧阳修的历史观比薛居正深刻,他认识到了“人事”的重要性。然后,作者回顾历史,概述了庄宗临危受命的情景。
作者的目的并不在于描述景象,而在于总结历史教训。文章一开头就提出自己的论点——“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否定了天命之说,此后“盛衰”两字就成为文眼,贯穿全文始终。通过庄宗兴国和亡国的过程,来告诫人们汲取历史教训,“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的道理,这才是本文的最终目的和特点。
当描述完庄宗由盛转衰的过程后,作者开始总结历史教训了。在论述过程中,文章紧扣庄宗“得与失”“盛与衰”,说明立论的历史根据。全文的论据,主要是叙述庄宗接受父命,报仇雪耻,后来由胜而败,由盛而衰的史实。在叙事中融入作者的议论,表达了作者的观点。其中,“天命”是宾,“人事”是主,“天命”是虚晃,“人事”是实指,注意阐述“盛衰”之道在于人事。
本文惜墨如金,延续了欧阳文公一贯的“文简而意深”的特点,全文三百余字,却引史评史,就史论事,在真实记述史实的基础上加以客观分析、评论,从中归结出发人深思的道理,十分精辟地总结出了一个带有普遍意义的历史规律。其精能之致,可谓是古代短文中的精品。明人茅坤称赞其“此等文章,千古绝调”,实不为过也。
后人评论
沈德潜《唐宋八家古文读本》卷十四:“抑扬顿挫,得《史记》神髓,《五代史》中,第一篇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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