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书李文公①集后》唐宋散文鉴赏
文公非②董子作《仕不遇赋》,惜其自待不厚。以予观之,《诗》三百,发愤于不遇者甚众。而孔子亦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③,吾已矣夫!”盖叹不遇也。文公论高如此,及观于史,一不得职,则诋审相以自快。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言不可独信久矣。虽然,彼宰相名实固有辩④。彼诚小人也,则文公之发,为不忍于小人可也。为史者,独安取其怒之以失职耶?世之浅者,固好以其利心量君子⑤,以为触宰相以近祸⑥,非以其私,则莫为也。夫文公之好恶,盖所谓皆过其分者耳。
方其不信于天下,更以推贤进善为急。一士之不显,至寝食为之不甘。盖奔走有力,成其名而后已。士之废兴,彼各有命。身非王公丈人之位,取其任而私之,又自以为贤,仆仆然{7}忘其身之劳也,岂所谓知命者耶!《记》日:“道之不行,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夫文公之过,抑其所以为贤欤!
【注】
①李文公集:唐李翱撰。李翱,字习之,陇西成纪(甘肃秦安东)人,曾从韩愈学古文。②非:责难。③凤鸟: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神鸟。河不出图:传说在上古伏羲氏时代,黄河中有龙马背负八卦图而出。凤鸟至、河出图,被古人看做是圣人受命而王的先兆。④名实:外在的名和内在的实际。辩:通“辨”,指不同、区别。⑤固好以其利心量君子:即俗话说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利心,功利之心。量,度量。⑥近祸:招惹灾祸。⑦仆仆然:奔走劳顿之状。出自《礼记•中庸》。
本篇是作者读《李文公集》后写的一篇书后,李文公即李翱,是古文运动的积极参与者。“书后”是一种文体,近似于跋,但形式和内容更加自由。本文题为《书李文公集后》,但并没有对李翱文集内容作任何评述,而是对李翱的人品作了辨析,描绘李翱是“以推贤进善为急”,赞颂他好恶分明的个性和求贤若渴的高尚品德。
文章第一段先从李翱非难董仲舒作《仕不遇赋》谈起,分析了李翱对“不遇”的见解并表达自己的看法。董仲舒曾作《仕不遇赋》,抒发文人不遇明主的牢骚。李翱对董仲舒的怨怼态度有不同的看法,认为有失大儒风度,劝他应该通达地看待自身之穷达,不应“自待不厚”,大发牢骚。这样一来,文章给读者引出这样一个事实,即:李翱本人对不遇的见解和史书所载他的行为并不一致。行文至此,让人以为作者似乎是在批评李翱的言行不一。其实这些叙述只是一个引子,只是想用李翱言语与行动的矛盾来引发读者的思考和阅读的兴趣。
接下来,作者笔锋一转,剖析了李翱言语与行动产生不一致的原因及该如何看待这种不一致性。他指出:“今吾于人,听其言而观其行,言不可独信久矣。”就是说观察一个人,不能只听他的言论,重要的是看他的行动。接下来本着这种原则,作者对李翱抵触宰相一事作了剖析:宰相李逢吉的名声与实际有可挑剔的地方,李翱的愤怒是因为“不忍于小人”而发的。并且,李翱“一不得职,则诋宰相以自快”,把一个嬉笑怒骂、有血有肉的李翱勾勒出来。著史者不能深察李翱发怒的深层原因,而仅仅记述其发怒行为,就是失职。
至此,作者还进一步指出,世上浅薄的人往往喜欢“以其利心量君子”,认为抵触宰相会招惹祸害,因此推测李翱是因为私人恩怨才抵触宰相的。这既批判了世人的推测,也为后文褒扬李翱埋下伏笔。
文章后半部分主要写李翱的好恶“皆过其分”,寓褒于贬。转入作者此文的正题,热烈赞扬李翱是“更以推贤进善为急”,乃至于“一士之不显,至寝食为之不甘”;甚至为了能够推举贤能,不惧东奔西走,“仆仆然忘其身之劳”。于是,一个爱才、求才、任才、爱才的爱憎分明的官员形象便展示在世人面前,与前文的贬低形成鲜明对比,让世人顿悟,原来这都是李翱的本性使然,而非是人们私下猜测的那样。
从剖析缺点开始,到肯定赞誉为止。欲扬先抑,先抑后扬,更显其扬起。不但使得行文曲折有致,而且巧妙表达了作者的歌颂之情,对李翱的赞美之意溢于言表。篇幅虽然短小,却波澜起伏,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
后人评论
刘熙载:“半山文瘦硬通神,只下一二语便可扫却他人数大段,是何等简贵。”(《艺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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