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金圣叹
讲起清朝的文字狱来,也有人拉上金圣叹,其实是很不合适的。他的“哭庙”,用近事来比例,和前年《新月》上的引据三民主义以自辩,并无不同,但不特捞不到教授而且至于杀头,则是因为他早被官绅们认为坏货了的缘故。就事论事,倒是冤枉的。
清中叶以后的他的名声,也有些冤枉。他抬起小说传奇来,和《左传》《杜诗》并列,实不过拾了袁宏道辈的唾余;而且经他一批,原作的诚实之处,往往化为笑谈,布局行文,也都被硬拖到八股的作法上。这余荫,就使有一批人,堕入了对于《红楼梦》之类,总在寻求伏线,挑剔破绽的泥塘。
自称得到古本,乱改《西厢》字句的案子且不说罢,单是截去《水浒》的后小半,梦想有一个“嵇叔夜”来杀尽宋江们,也就昏庸得可以。虽说因为痛恨流寇的缘故,但他是究竟近于官绅的,他到底想不到小百姓的对于流寇,只痛恨着一半:不在于“寇”,而在于“流”。
百姓固然怕流寇,也很怕“流官”。记得民元革命以后,我在故乡,不知怎地县知事常常掉换了。每一掉换,农民们便愁苦着相告道:“怎么好呢?又换了一只空肚鸭来了!”他们虽然至今不知道“欲壑难填”的古训,却很明白“成则为王,败则为贼”的成语,贼者,流着之王,王者,不流之贼也,要说得简单一点,那就是“坐寇”。中国百姓一向自称“蚁民”,现在为便于譬喻起见,姑升为牛罢,铁骑一过,茹毛饮血,蹄骨狼藉,倘可避免,他们自然是总想避免的,但如果肯放任他们自啮野草,苟延残喘,挤出乳来将这些“坐寇”喂得饱饱的,后来能够比较的不复狼吞虎咽,则他们就以为如天之福。所区别的只在“流”与“坐”,却并不在“寇”与“王”。试翻明末的野史,就知道北京民心的不安,在李自成入京的时候,是不及他出京之际的利害的。
宋江据有山寨,虽打家劫舍,而劫富济贫,金圣叹却道应该在童贯高俅辈的爪牙之前,一个个俯首受缚,他们想不懂。所以《水浒传》纵然成了断尾巴蜻蜓,乡下人却还要看《武松独手擒方腊》这些戏。
不过这还是先前的事,现在似乎又有了新的经验了。听说四川有一只民谣,大略是“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的意思。汽车飞艇,价值既远过于大轿马车,租界和外国银行,也是海通以来新添的物事,不但剃尽毛发,就是刮尽筋肉,也永远填不满的。正无怪小百姓将“坐寇”之可怕,放在“流寇”之上了。
事实既然教给了这些,仅存的路,就当然使他们想到了自己的力量。
5月31日
【导读】
双眼自将秋水洗
文人死于冤狱,往往要被后世追忆,并献上照耀四海的光环。金圣叹因哭庙遭难,被清末革命党尊为抗清先烈。又因提出“六才子书”之说,使小说、戏曲与传统经传诗歌并驾齐驱,被尊为中国白话文学运动的先驱。胡适认为他是“大怪杰”,有眼光有胆识;林语堂称他是“17世纪伟大的印象主义批评家”。
对这样一个“高峰人物”,鲁迅却有话要说。他指出:金圣叹并非死于文字狱,其本质上还是与统治者一条心,因冤死文字狱而闻名,实在“冤枉”;金圣叹在文学上的成就并没有后世吹捧的那么大,有拾人牙慧、凭空猜测、曲解民意之嫌,更是“冤枉”。文章对金圣叹误会百姓对“流寇”的态度进行了考据式的辨析,他依据古今事实,提出百姓恨的是“流”,而不是“寇”的论断。并认为,金圣叹腰斩《水浒传》,并非真正的百姓视角,本质上还是“官绅立场”。
鲁迅在《随便翻翻》一文中说:“一多翻,就有比较,比较是医治受骗的好方子。”他对当时诸多文人追捧金圣叹颇为忧虑,认为他们是受骗了。在给郑振铎的信中,他说:“语堂学圣叹一流之文,似日渐陷没,然颇沾沾自喜,病亦难治也。”小说《风波》中讽刺“学问家”赵七爷时,也不忘顺带一枪,他只读过“十多本金圣叹批评的《三国志》”。
然而,鲁迅仅仅是想告诉我们怎么读书吗?一番条分缕析之后,鲁迅借四川民谣“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揭示了国民政府对百姓的剥削压迫比古代“流寇”更残酷、彻底的事实。或许,这才是文章的重点所在。
清朝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说:“双眼自将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意思是读书要有自己的主见,善于分析,这样就不会被误导,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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