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大自然的杰作,这更是生活中的诗和远方。
走进中国作家协会雾灵山创作之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家门口诗人贺敬之题写的两个红彤彤的大字:“上庄”。坐了七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从冀中平原石家庄到燕山腹地上庄,“庄”字如影随形。疑惑间,顺着接待人员手指方向望去,一座座两三层的白色小楼镶嵌在云蒸霞蔚间,恬静安然,宛若仙子。
一条坡道和石阶相间的小路是去云端的唯一路径,我带着母亲,背着沉重的行囊,拾阶而上,一步步攀爬。从舒缓到陡峭,从陡峭再到舒缓,曲回绵长。不知是在红尘中待得太久,还是云端的梦太诱人,一步一步虽然陡峭,但却踏实欢畅。越往上走,风儿越轻;越往上走,云儿越淡;越往上走,心儿越静。尘埃过滤掉了,喧嚣过滤掉了,冗滞过滤掉了。脚步轻得像鸟儿的翅膀,仿佛一伸胳膊就能抓住路两旁的绿色飘带纵身一跃到云朵里一样。
我不敢走得太快,也走不了太快。走一走、停一停,是为了看路旁的风景,也是为了等一同前来的八十岁的老母亲。我想去搀扶她,却总是被她甩甩手推开,母亲一边嘟囔着“好高呀”,一边沉醉在久违的山风里。看看路旁的山梨、山楂和板栗,像个孩子般开心地跟我说,这一路尽是果树呢。我便拿出小时候她训我一样的腔调制止她,老太太别东张西望的,好好走路,等到了山庄,再看也不迟。
刘白羽题写的“创作之家”在小路左边。她好像就是故意立在通天途中,缓解你的疲劳,为你提神的。抚摸着黑色大理石上鎏金的家名歇歇脚,喘口气,满心满脸的幸福和欢喜,就觉得这攀爬值,身上也就又一次胀满了力气。事实上,她也确实是雾灵山作家们最喜欢的地方,聚拢在她面前聊天,依靠在她肩上看书,抑或可以像我这样回望烟火,重拾梦笔。几天来从她面前走来走去,上山下山,每每走过、每每靠近,心中就不免一动,眼眶也跟着温热湿润起来。原本一块普通的黑色石碑,因为有了点睛的字,有了精神的寄托和支撑,就幻化成了情感栖息、心灵寄托的地方。
小楼的模样越来越清晰,家的气息也越来越亲切了。远望创作之家在云端,身临其境,才知道她就在这个叫花果山庄的地方。山庄的大爷告诉我们,早来两个月满眼都是鲜花,晚来两个月满树都是果实。我说,此时呢?大爷黢黑的脸上露出白白的牙齿,然后从缺一颗门牙的缝隙里飘出来几个字,长果呢呗。我们齐刷刷寻找树上的果子,仿佛那就是心中那枚文学青果。板栗像个青刺猬窝在树枝上,山楂青涩地挤在一起,老梨树上的酸梨像个愣头青的大哥,带着全山庄的果儿可劲地长。就连同花期已过的丁香和牡丹,一串串花籽也从叶子间伸出来,不甘示弱地突突冒着。花草树木怡然自得地散落园中,长得恣意、随性。我看不出老梨树的年龄,学着丈量年轮的样子张开双臂去环抱大树,大树看着不起眼,可我连一半都没绕到呢。我尴尬地问,这棵树有上百年了吧?大爷像遇到不谙世事的孩子,眉毛一挑告诉我,哪有呢?顶多也就七十来年。
都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仔细看七十年的树木还是壮年,可七十岁的人却是老年了。想到这里就不由得羡慕起老梨树来。岂止是老梨树,还有山楂、板栗,这些草木才是山庄的主人,才是世间的精灵。你看它静静地站在山坡上、扎根岩石缝、耸立窗前楼后,看着一拨拨人来,看着一拨拨人走,阅人也阅事,长着长着就长成了一道风景。
二
山庄每一棵老梨树的根部都有一圈凹痕,再问才知道是嫁接留下的印记。酸梨嫁接成甜梨,树会长得更壮,果实的味道也会更好。这些嫁接的梨树长在云端之上,迎寒来暑往、悟时光匆匆。春天梨花带雨,盛夏绿意葱茏,秋日果实飘香,即便是寒冬,虬枝在冰雪中也帅成仙风道骨。因为老梨树,我第一次这样真切感受嫁接。目光落在改良后粗壮的植株上,感慨先人的聪明才智,也感慨自然法则。心里就冒出一个念头,世间万物之所以这般美好,物理的嫁接也罢,理念的植入也好,不就是有意无意中的一次次取长补短的完美嫁接、完美升盈吗?
花果山是无数燕山支脉中无拘无束自然生长的一个,天然嘉木郁郁葱葱,创作之家选在这里,山庄嫁接成“诗上庄”,自然之美和文学之美融合,作家们便有了身心栖息的地方,山莊也平添了高贵的气质。每年暑期,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到山庄创作疗养。山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果,便插上翅膀,落到笔端、走进诗篇、飞往人间。在人心里开出花来,在生活里结出果来。作家们乘风而来,远离滚滚热浪、远离人声鼎沸、远离车水马龙,吸吮百草幽香,听山看云,体验自然的馈赠和恩赐,文字便浸染了仙气、接通了地气。好多作家从这里离开时都有大作诞生呢。
我和作家们写作时,母亲就坐在石凳上看书。让母亲看书是我多年的一个小诡计,母亲的精力用到书本上了,我的身边也就安静了。我爱藏书,有时一忙就顾不上看,母亲替我看,也算没有辜负书的一世。不忙时,我还可以和母亲交流书的内容、感想,母亲开心,我也受益。来山庄后,母亲捧着作家们交流的书籍一字一句读,读累了就看看山庄的每一扇窗户。母亲说,哎呀呀,看着挺简单的一个人,咋就写出那么揪心的事来呢;看着挺普通的一个人,咋就写出那么优美的文字来呢。大家聚在一起时,就问母亲对某本书的感想,母亲不会评论,但会将真实想法一一说来。那天,大家谈兴正浓,有位作家就猝不及防地问母亲,他的那本书怎么样?母亲想都没想就说,不怎么样。我气急败坏地提醒她,你看看这就是作者。母亲看着我说,我知道呀,他的书就是有些那个了,即便是“肉”,也可以换个方式写嘛。还有她,她的那本就比较好读。大家先是一怔,然后就竖起大拇指哈哈大笑起来。我笑不起来,拉着母亲回房间,大家却依然要听母亲讲话,说母亲的话像个婴儿般纯净,和山庄一样受用呢。一直到返程,读者身份的母亲就像山庄一样,身边拥趸了大大小小的作家。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山庄因作家们的到来通灵起来。它用遮天蔽日的绿、晶莹剔透的云,把尘埃、喧嚣和世俗挡在天空之外,营造着文学的仙境。在山庄住了几日,惊奇地发现山庄竟然没有蚊子。山庄人员解释说,是海拔高,天气凉。我却觉得是那些蚊子被这山、这水、这云过滤掉了,就像滤掉尘埃、嫁接美好一般。不信你看,早上鸟儿欢快地跳跃,中午夏蝉“知了”“知了”地鸣唱,晚上青蛙王子也不甘示弱地“呱呱”抛出橄榄枝,连飞蛾也迎着光亮拍打着窗纱呢。
山庄就这样仙气缭绕地守在时光深处。她真是一个宽厚而又寡言的老先生,风刮过,她抚慰风;雨飘过,她拥抱雨。静静听万物交谈,静静看岁月更替。山庄更是个睿智的长者,雁过留痕、光过留影,她把万物心语提炼成一个又一个故事,故事在光阴里流转,她在流转中阅读四季,解读人生。
三
这是我梦里的山庄。虽然这梦断断续续做了这么久这么长,但终究是走进山庄里了,从热火朝天的石家庄走进这一片清凉。
在人海里待久了,在数字堆里呆滞了,电梯上上下下,车子左奔右突,就把光阴过成了疾风劲雨、电闪雷鸣。我以为我的脚步停不下来了,我以为我的心灵静不下来了,就如同一去不复返的青葱岁月。我尝试着读诗,从诗意里寻片刻的安静;我尝试着写诗,从诗意里找青春的模样。没承想在红尘里汗津津地读着、写着、跋涉着,山庄就这般度过时光来到我的身旁,以她绝美的神态接纳了我。长长的九十九级台阶深处,云端上的山庄依然是梦中的模样。见到山庄的那一刻,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滴滴落在台阶上。
山庄真美,美得扯一片云彩,就能和露珠对饮。山庄真静,静得风儿一过,树叶就沙沙作响。走在山庄,你会发现还有比这美、这静更令人愉悦的烟火。大爷每天早早就打理菜地,松松土、搭搭架。青菜也没辜负他的劳作,一畦畦绿油油、水灵灵,黄瓜顶花带刺,西红柿粉里透红,就连路边的白芸豆、大倭瓜也憨憨落到碗里,把食物本真的味道带到舌尖,送上心头。有位同行的作家笑着说,再这样吃下去,身体里就能散发出香气呢。我不知道身體里能不能有香气,但我知道我的肠胃、我的血液就这样被这绿色清洗过了。
我们坐在石凳上,谈文学之美,也谈经济之妙;我们关心天气的变换,也关心蔬菜和粮食。声音乘着云朵,随着清风飘到山下的国道上去了,飘到山下人们的心田里去了,飘到尘世间的山山水水里去了。
我想变成一棵树、一棵草、一粒石,就这样静静守候着云端上的山庄。早晨掬清风一缕,夜晚数满地星光,抑或像那个从“诗上庄”嫁接而来的“上庄”碑记一样,“花半山、草半山,白云半山羊半山,挤得鸟儿飞上天”。但,不能。我知道我只是山庄的过客,一个吸纳了山庄灵气的过客。
石阶上走过了,老梨树抱过了。带着满满眷恋,念着草木禅意,从庄到庄,一步山高,一步水长。一切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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