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舍和亚木还位于贵州的江口县。在我笔墨中牵手的只是它们部分的灵。
云舍,是一个村。
寓意不错:云的宿舍。
世上有民,以“朵”作为量词,以“风”作为食饮,以“飘浮”的姿态行走,以“化雨”的方式轮回。想来有趣。
亚木,是一条沟。
亚木的意思是神树,出自古土家语。
传说,这沟里有一株神树,通身清透,可驱邪治病,佑民生子。
毋须讳言,有一些失落。
在亚木沟我没有找到那棵法力无边的神树,云舍村中也没看见房屋里飘出变幻无常的云朵。
准备好的双手合十和两臂张开无奈先后搁浅。
年逾不惑的行者失落的时候常常伴随着意外之得。这个我信,并悦纳着。
譬如,在云舍,我指着不遠处白云缭绕的群山说:那才是真正的云舍。天就开始下雨了,同行者都撑起了备好的雨伞,像一朵朵云,在云舍里穿梭。这又引出了房子里藏着的云朵——一个个盛装的土家姑娘。她们如云霞般的舞动,让大地变成了天空。
云朵很近,却也不能再近了。湿漉漉的我怕一不小心就被卷裹,沦落为那个失我的我。
毕竟,云归云,尘归尘。彼此之间,只是过客。
而在亚木深处,当同行者都已返回,独剩自己面对树、石、流水时,我则散为那个忘我的我,忘了自己仅仅是个过客。煞有其事地指着一块石头和一棵树说:在一起。一滴水便腾空击打了一下我的额头,整条流水突然喧哗起来。
我明白,这是一种警告:我破坏了某种平衡。看似在成就良缘,实则扮演了一个挑唆者。
何况,木石之缘,实乃天定,连写小说的曹雪芹也无可奈何。
我以手抚石安慰,我立在树边告罪。
无意中发现自己和它们共同完成了一次行为艺术,构成了“拓”和“休”两个字。它们各自代表了一种生命状态和生活态度。然后把我的心地改造成了一个角斗场。
开拓,还是休逸?塑造全新的自我,还是完成自我的止息?
我不是裁判,也不是观众,看着它们与我相关的较量,我显得手足无措。
我猜,有时候,角斗累了,它们也会对饮。那时,我倒乐于做个默默的执壶者。
既然如此,且不管它们,看流水。
刚才的击打说明流水并非无情,力度恰到好处,提点却不至于伤害。随便飞起一滴,便清凉了我心生的妖孽,凝聚成有意的落花一朵。
亚木的流水精力旺盛,固执地奔腾,声如虎啸,奔若游龙。轻视着一位仁者的颠沛流离,掩盖了一位智者的喟然叹息。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一定有什么东西在引导,才让它变得如此精进勇猛。
云舍的水则不同。
云舍的水胸藏暗河,云舍的水来历不明。居善地,心善渊,神秘而又安静。土家人坚信这水的丹田中住着一条龙,水也因此得名“神龙潭”。
这条龙安分守己,不像《西游记》里的泾河龙王,因越权而遭杀身之祸。
不妨多荡出一笔:泾河龙王的初心也是为了自己的子民安危,照理说,是一条负责任的“好龙”。可惜,他自作聪明,克扣雨滴,违反了“天条”,遂被斩首。龙魂每天叫冤不止,只因再也无法经营他心爱的河流。然而,有一只猴子也犯了“天条”,居然敢大闹天宫,罪孽更加深重,受到的惩罚却轻。历经磨难、终成正果的他,如今还在云中自在地翻筋斗。可见,“天条”并不具备公平性。
真不知“天条”是谁所定,又依据什么所定。也许,有些东西就是一种本来存在,并不合情合理,万物却为它所控。
土家人说水里的这条神龙能预知雨晴。这让我怀疑泾河龙王轮回的后世正是这条龙。他心存畏惧,变得敏感多疑,开始懂得行事前先看看上天的脸色。
记得我手指群山的时候,天空开始下雨;现在我目视潭水的时候,我的眼中开始下雨。我不会也不想克扣。
一滴滴滴入潭中,扰乱了水中我的倒影和龙的心境。
其实,龙在土家人心中的地位还不算尊贵,白虎才是他们的图腾。龙走进土家人的传说应该是受汉人的影响。反过来,汉人的白虎概念也可能是借鉴了土家人的这位崇神。
一身黑衣的我刚走进亚木,面对一只画中的丹睛白虎时,忽然想起心存畏惧、敏感多疑的自己正是土命,属相为龙。
不对峙,只对视。悄然完成一种对应。
也不能和他对视太久,我受不了他眼中的血红。那血红仿佛藏着一个巨大的漩涡,里面还传出一声声神秘的召唤。
忙转身离开,惊出一身冷汗。
相对一只白虎而言,我更愿意和一棵神树交流。
可是沟那么长,树这么多,哪一棵才是真的亚木?
崖上作势欲扑的那棵显然不是,它虽然气宇轩昂,却傲慢狂妄,恒力不够;道中布满青苔的那棵也不是,它虽然宽怀慈悲,愿意对更弱小的生物施恩,却缺乏威严,格局不大;水里老根外露的那棵更不是,它虽然异军突起,却张扬有余,稳重不足……
忽见一白衣老者迎面而来。当我向他打听神树的下落时,竟看到他的眼里也有几丝血红,这让我有点失神。
他微微一叹,抬首环视四周,声似金振:亚木的意思其实不是神树,而是树神。他就在这条沟里,已经很久没有现身了。说完,转身疾走如飞。我还在失神中,他瞬间不见其踪。
人进神退,人退神进;人进取无度,神退避三舍。这大概就是他想表达的。
回到邯郸之后我回想起这件事,总觉得这位老人的来去有些蹊跷。作为怀疑主义者,我一边怀疑他是自己的臆造,一边又怀疑他就是亚木或白虎。
他似有若无,我恍恍惚惚。
在亚木的时候,我并没有想这么多。也抬首环视四周,突然发现每棵树的树冠都像极了云舍的云朵。
朵,这个字本来就是形容树,因树而生的。树慷慨赠与,是觉得,云就是飘在高空的树;云欣然接受,是觉得,树就是扎根大地的云。
且,每朵云中,应该都住着一个亚木。
云舍的云当然不会例外。那些把大地变成天空的土家姑娘,她们跳的舞蹈名为“八宝铜铃舞”,正是在纪念她们古部落中的八部大神。现在的铜铃只剩下六个,另外两个,有的說赠送给苗人和汉人了,也有人说,被苗人和汉人各偷走了一个。
如果是前者,自然让人欣慰。如果是后者,汉族和苗族,作为黄帝的子孙和蚩尤的后人,居然盗取土家人的通灵(铜铃)宝物,让这个原本弱小的民族失神,实在令人汗颜。
赠或盗两说并存,实际上基本描画出了做为一个相对弱小的文明发展的曲线和态度。
她们没有刻意补齐,她们在用残缺的铜铃呼唤、固守、思念、铭记。
真相和传说交织,冲突与融合搭档。伴着“丁零丁零”的铜铃声,一个零丁的民族守着零丁的文明,加入一个有温暖的民族大家庭,最终汇入一个无边界的大文明之中。
是的,除了那些必须保留的心灵秘境,文明的活力在于沟通。
亚木正是一条沟,我在沟里孤独地通行。“沟通”是外来词,我们在使用的时候几乎浑然不觉,这大概就是沟通的魅力。文明亦然。
在一条沟里通行的时候揣摩“沟通”两个字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加上孤独更妙。
这就像在云舍里看云、看土家人的房子,突然发现一家客栈的招牌上居然写着“众人熙熙”四个字一样。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这家客栈的主人,身体里一定藏着一个“我独泊兮”的灵魂。
改天再来会他。我正享熙熙。这里的熙熙,是和乐,是平易,也是纷杂。
熙熙。好。
至于怎么好,这属于我的心灵秘境。我不说,好;你不知,好。
云舍里用古法造纸的土家人也好。一张张晾晒出来,造纸人便露出造物者一般的微笑,看向不远的群山,仿佛群山才懂得他的纸中之旨。
竹浆为料,造出的纸张毕竟粗糙。粗纸安详,守着与生俱来的斑驳,期待一管应缘的竹毫吮墨吐芳、温柔以待、共呈华章。在此之前,洁身自好,空着最好。
此时,有人告诉我,云舍周边群山有名——泼墨。
于是,我看山,不再是山。
于是,我又差点成了那个忘我的我。想指那山那纸,想说:在一起。
还是忍住了。干卿何事?何况它们也不一定知我所指之旨。
再看那泼墨群山上朵朵缭绕之云,都像极了亚木的树冠。
后来,我才知道,云舍也出自古土家语,意思是猴子喝水的地方。猴子,也是我的绰号。
猴子们大都心火太旺,需要多喝水滋养。喝水的时候也会偶尔抬首环视四周,看到树冠一样的云朵或云朵一样的树冠。若其中有起念者爬跃上去,半路,肯定会听到蹲在地上的同类嘲笑说:看,它的屁股是红的。
它要是不加理会,继续向上,也许会迷失自我。也许,会成为亚木,找到自己的云舍……
呔!放下这只猴子,拴牢我的心猿。
收拾一下搁浅的双手合十、两臂张开。明天,我要登梵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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