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一场雪,仿佛是一座山不可逃脱的宿命,北方的山尤甚。一生中都见不到一场雪的山,是可怜的。在我所在的地方,山石是幸运的,因为几乎每一个冬天,都会有雪从天空而来,有時还不是一场,而是两场,三场,甚至更多。但如果雪足够大,一场也就够了——
一场大雪从遥望不可及的天空而来,铺天盖地。先是水汽蒸腾,扶摇而上,遮蔽了星辰,遮蔽了日月;继而阴翳酝酿,光亮隐遁,浓浓的水汽变得灰茫,凝聚成一团一团的云,厚,密,浓,直至浓得再也化不开,就像我们在云层之上俯瞰,脚下全是层层叠叠耀眼的白絮;接着,还要有一场风,凛冽朔风,吹响高山上的林木,直至树梢间发出呼啸的声音,就像是春日夜半窗外沙哑叫春的猫。
气氛恰当的那一刻,雪终于来了。往往先是微雪,轻飘得甚至可以忽略不计,让人误以为是山林水滴,或者植物吞吐的潮气,三两滴落在人裸露的皮肤上,只能感觉到一点点的湿,但那时候的它,还不是雪花,只是水——一滴水开花的过程是多么微妙,礁石撞击四溅,它就开成一朵浪花;朔风一吹,它就凝固,结晶成雪花,这六瓣的精灵,剔透闪亮,精致对称,纯洁无瑕,足以羞煞所有植物的努力——无根之水,是天赐吗?雪粒子落下来的时候,先是耳朵听到的,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颗粒状的雪是大雪的前奏,它们身先士卒,穿过高高的林梢,洒向大地,坠落在树干、树枝或者未落的树叶上,有的径直落地,敲打在山石、地面、落叶上。有节奏的鼓点,密密地响起来,一如山林古寺的钟声,唰—唰—唰,嗡—嗡—嗡。最后,大片大片的雪花飘下来,奔向山林,就像命运中的如意吉祥、落寞悲欢,寂静的山林等待的这一场覆盖,慷慨而来。往往只是一个夜晚,整座山就改变了原来的面貌——碧翠隐没,不见颜色;山石遁迹,藏于雪下——白色覆盖了一切,一切归于宁静。
我曾经在落雪的夜晚,亲近过一座湖,看到了那湖是如何呼唤一场雪,雪又是如何覆盖一座湖的。雪落在湖里时,瞬间会融化为水,让人格外心疼。山脚下十二月的湖水,伴随着山间遥远的古寺钟声,荡起微波,像是书写一篇诗章。而那山间的古寺,一年四季,在每个早晨,都会有钟声响起。记得以前寺里面只有一个老和尚,红漆大门刷得锃亮,闪闪发光的镀金铜钉明晃晃的耀眼。院内有两株古柏,直直地顶向天空,树根遒劲盘错,一半露出地面,树干足有合抱之粗,而柏树下的石碑上,刻着两首古诗,一首是白居易的,一首是苏东坡的。
那古寺就在这湖滨的山上,如今大雪纷纷,又一次覆盖红墙灰瓦,屋檐的琉璃在雪花中变得愈发光滑,屋角上蹲着的小兽,一只只慈眉善目,温顺得像一座佛。白雪覆盖下的寺庙,就像历史册卷里的一首宋词,安静,肃穆,寂寥而又准确。对,准确——一座大山没有寺庙,总像是没有了魂魄。哪怕是一座小小的破败的寺庙,一个小小的和尚,只要有木鱼,只要有钟声,寂静的山林就有了深度。何况我所描绘的这座山,正在迎接一场大雪的蒙山,深藏着一座中山古寺。古寺上空,一场从远方赶来的雪正在落下,屋檐下的鸟雀缩着脑袋看雪,屋内檀香袅袅的缭绕中,一个老和尚正在敲木鱼,啪—啪—啪,嗡—嗡—嗡,窗外的雪越下越紧了。
通向寺庙的山路上,我和几个诗友正在跋涉而行。多年了,我们早已经约好,大雪的当日,我们要去古寺里看一场雪,听一场经,品一杯茶,诵几行诗。
古寺里的僧人是我们的朋友,也是一位诗人,但与我们不同。我们的诗作里布满了酒、肉、欲、幻,缭绕着无法驱赶的烟火气。僧人的诗却像这大山的石头、石头上的林木,安静、祥和、澄澈、通达。上山的缆车并没有停运,坐在缆车上观雪的游人发出遥远的欢呼;我们拾级而上,踩着每一级石阶,看每一片雪花落在眼前。路上有络绎不绝下山的游客,只有我们几个乘雪上山,就像溯游而上的游鱼不合时宜——喧嚣热闹的尘世中,诗人本身不就是与常人方向不同的路人?
中山寺那块石碑上的两首诗,是白居易和苏东坡写的。白居易写的是《栖中山寺》,曰:“闲泊池舟静掩扉,老身慵出客来稀。愁因暮雨留教住,春被残莺唤遣归。揭翁偷尝新熟酒,开箱试着旧生衣。冬裘夏葛相催促,垂老光阴速似飞。”几百年后,苏东坡来山中古寺留宿,作诗《中山寺石刻》:“风流王谢古仙真,一去空山五百春。玉室金堂余汉士,桃花流水失秦人。困眠一塌香凝帐,梦绕千岩冷逼身。夜半老僧呼客起,云峰缺处涌冰轮。”
迎着一场山雪,奔赴一场雪中的约定,在我,是修行。山路蜿蜒,抬头只有山石草木,山石草木上正窸窸窣窣落着大雪,看不到尽头,仿佛人生不可预知的渺茫前路。越往上走,行人越少,也就越安静,耳边只是同伴行路喘息的声音和雪落的声音。一只灰色的野兔从路上蹿过,成为沉默风景里的一个动词;一只七彩玉翎的山鸡也被惊起,从旁边的峭壁上向山下的茂林飞去,飞行的高度和长度完全出乎了我们的预料——山下的家禽,似乎早已忘了这项本领。
我们头发全白了,这一次冒雪上山,同行人一路白头,仿若看到了若干年后我们年老的样子。但这样的劈头盖脸的雪花,连同山林一起把我们覆盖,不正是我们渴慕已久的一场雪澡吗?我们每天在温室里沐浴我们的肉体,淋浴花洒下,加热后的水珠流淌过我们的肌肉、我们的毛发、我们的皮肤,我们何尝遭遇过一场大雪如此醍醐灌顶,进行一场精神的沐浴?
雪越来越大,透过层层密林,可以看到白色的精灵漫天而下。裸露的山石、灌木丛、枯草全变成了白色,树枝上有松鼠跳跃,发出平时难得一闻的声音,喜鹊也惊飞了,扑棱棱骤起骤落,蓝白相间的颜色,在这山林间显得格外珍贵。舒展开来的雪花,一片,一片,一片……这是水之花,纯白的颜色,匀称的形态,如此美妙。春夏时节,山林草木葳蕤,每一棵植物的血脉浆管里,都充盈着原生态的水——蓼草开出星米一般乳白色的花,花蕊中水珠欲滴;野杜鹃在潮湿处疯长,水又成为“啼血”的红色隐藏于白色的花瓣中;山腰中成片的芭茅草和矮芦苇,像竹子一样中空而挺拔,把耳朵贴上去,仿佛就可以听见地下的水脉哗哗地向上流淌。如今,山林之中,盘旋的山路上,我们冒雪而行,水以一种崭新的形态,铺天而来,把一切颜色淹没、把一切声音淹没、把一切踪迹淹没,所有的生命都被它覆盖,这多边形的小天使,从密林中、湖泊中,以水蒸汽的形式升上去,以雪花的形式又降下来,回到自己的初心上来,给天地一场沐浴。我们赶赴这一场雪花之约,享受这澡雪的施礼,难道不是一种冥冥中的昭示?
一场大雪,完全可以改变一座山林。从雪花落下的那一刻,树木、野草、山花,林林总总的植物们,以及摇头摆尾的虫子、振翅飞翔的鸟雀和各种喧嚣的小兽们,瞬间就会安静下来,与山林一起,接受洗礼。生命中常有这样的时刻,在奔跑的命途中,在漫长的跋涉里,因为外在的一事、一景,忽然拨动我们的心弦,澎湃的感情会海啸般升起,并迅速把我们淹没,让我们不得不停下脚步,慢慢呼吸,慢慢感受,直到那珍藏的泪水缓缓流出,洗涤满脸的尘埃,身心随之放空,精神也重新明亮起来。
中山古寺现在的和尚,本来是山下的朋友。当年在烟火的“江湖”中吃肉喝酒,退休后却突然厌倦了尘世,到山中修行。他剃发的那天,我们喝了最后一场酒,送他上山,自此之后,他几乎没有下过山。寺庙里的老和尚坐化之后,就剩下他一个人,他穿上袈裟,拿起木鱼,敲响了晨钟暮鼓。我们偶尔上山看他,他竟然安静得像一株野草,我们渐渐看到他眸子里的清澈、安详。每年的下雪天,我们几个都会上山赴约,喝一杯茶,读几首诗,或者就静静地听山中落雪,享受这深山馈赠,身心也便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古人士子多有精神洁癖,在熙熙攘攘的尘世间久了,难免身心沾染铜臭恶俗,他们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为保持高洁的精神情操,他们经常拿自己的肉体开刀——要么自我放逐,要么绝食反省。宋·陆游《雨后极凉》诗中曰:“孰能痛澡雪,此道庶少进。”鲁迅在《坟·摩罗诗力说》中写到:“其神思之澡雪,既至异於常人,则旷观天然,自感神閟,凡万汇之当其前,皆若有情而至可念也。”他们对自己要求极为苛刻,这正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澡雪精神。
古寺坐落在山顶一处开阔处,红墙灰瓦,在林木中隐约。朋友早升好了炉火,准备煮茶。茶是普洱。多年的老茶饼,放在炉子上滚烫地煮,人还未进来,便闻到一股泥土的茶香味道。以前的时候,他只喝新茶,明前的龙井、毛尖、大红袍,如今入到山里,喜欢了老茶。陈茶储藏,就像经历了多年时光的老者,风风雨雨,阳光水汽,浸染着茶饼。那些若干年前采摘下来的植物叶子,经过发酵、压制、烘焙,成为暗褐色的固体。如今,再经水的浸泡,重新舒展开来,脉络重新吸收水分,茶叶重新活了过来,厚重、馥郁的茶香也慢慢散发,袅袅飘到纷扰的大雪中,整座山仿佛也香气可人了。这像极一个生命重返的过程,每个人都仿佛溯游进自己的生命道场。
泡茶的水取的是雪水。山顶遍植松柏,白雪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松针之上,雪愈发显得洁白,松愈发显得苍翠。红袍的袈裟在雪地中像一团火。他手执钵盂,用竹篾轻轻刮掉松枝上的白雪,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像呵护一个初生的生命。那是一颗柔软的心,苍茫的山石在他的面前,也似乎瞬間柔软起来。
我们都一身白雪地走进古寺。落座,烹茶,啜饮,没有客套,也没有寒暄。桌上,正摊着一个小册子,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规矩而温顺,是朋友正在抄写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我抬头四望,雪天里大殿格外森严、空旷,但端坐的菩萨正微笑着注视着我们,那目光里显现出的慈祥,让整座佛殿瞬间变得温暖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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