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结在一起的高大的树木投到街道上的阴影;那一只只雄鸡啼叫着飞落街道时所蕴涵的意味;那从村头迎面出现,在我三岁的眼瞳中越升越高的驼队……此后,无论我怎样成长和转换自己的姿势,都无法改变自己在那驼队前被指定的高度。
1963年夏天,一场大水卷走了这座村庄,除了名字之外它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因此它在我记忆仅存的细节里便先入为主地成为了“老苍会”这个能指符号的至为关键的内容,甚至对后来我的前辈们在它的遗迹上重新建起来的村落,我总是觉得它是这一符号事实的赝品。虽然我在重建的村庄生活了十几年,但它却难以平复我用一种近似无情的态度对它的抵制,这抵制一直持续到1998年秋天另一场大水把这作为赝品的故乡再次卷走为止。如今,我的心中已渐渐升起了对第二个老苍会的怀念,就像一个不曾愈合的伤口又遭到新的创伤,新的伤痛分散或减弱了我对旧的伤痛的体验。这样的体验让我想起唐朝诗人刘皂的《旅次朔方》——“客居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亿咸阳。无端又渡桑干水,却望并州似故乡。”
因为这样的变故,如今当我再度踏上故土时就觉得老苍会似乎已是一片被耗空了的土地,对我来说它已不再具有“实质”的内容。人,与生俱来的“还乡”意识在我生命中像一只倦鸟一样无法落下来,它的眼中只有一枝无法踩踏的“空枝”。然而,在思考和回答是什么耗空了它的时候,我却认为与其说是大水,毋宁说是时间才更为准确。因为时间在维护自身“静态结构”的同时,也以“大水“的形式抚临我们的命运。而且,也惟有时间才有这样的永恒性。
我对时间的体会只有在老苍会这一符号的能指范围内才有背景和头绪感,这样,那由老苍会最初委托给我的情景对我的一生都具有某种侵犯的气氛,是它把我最早萌发的“知性”镶嵌在时间的某个段落上,而我只有越过它才能接近时间,乃至由时间展开的生命,它们也许会堕入永恒的广阔。那最初的回忆是一道屏障,它妨碍了我对时间永恒性的客观理解,因此我试图把这一屏障围堵在生命之内,从而把一个人的“认识”援引出来。我觉得这“援引”接近于海德格爾关于“拯救”的意思——释放,解脱,使……自由,惜用和节俭,警惕的藏匿,由人保管,照看。因为仅凭我个人并不具有“照看”它的能力,而如果不把它援引出来,它便会丧失人类的某种更高贵的品质,以及使这一品质得到解放的机缘。就这样,它雄踞在我生命的起点上,让我始终都不能摆脱以一个三岁孩童的姿态去幼稚地面对它,虽然如今我已过了五十岁了。
我在1963年的老苍会烤过社火,那旋转着上升的烟火使缀满星辰的夜空像神秘转动的光盘,让我蒙昧的童心里有一种再不会泯灭的欣悦缓缓展开……我在1963年之后的老苍会接受了启蒙教育,我由衷感谢那业已谢幕的农耕时代的遗民,感谢他们与我最初的生命共同度过的那一段岁月……然而随着两场大水的洗劫,如今,我用以凭吊它的任何一点真凭实据都已丧失了,惟独完好无损地传下来的只有“老苍会”这个符号学意义上的名称。除了这符号所能承纳的被抽象了的故土之外,我实质上已成为了一个无法“返乡”的人。然而有意味的是这丧失和变故不但没有使故土的观念遭到削弱和排挤,它反而因此得到了意外的强化和巩固,在我的生命里上升为一种“绝对理念”式的存在事实。
就是说那建立在时序差别上的老苍会,那在我的回忆中具有被体验所反映的情境感的老苍会,此刻已被抽象为符号化的老苍会了,就像建立在时间的即时性和此在性意义上的浮光掠影,它一点点地汇入到时间的永恒性当中。在这汇入的过程中,曾因时间的差别而在我的内心里发生过激烈冲突的故土以不同形态突然获得了共同的品质,它们的次序消失了,边界模糊了。无论是1963年前还是1963年后的老苍会,此刻已都是“老苍会”这纯粹理念式的概念当中的一个释说符号而已。
显然,是时间造就了这一切,但我不愿在此强调说,除了时间之外我们还拥有些什么?我们还有感受,还有思想——我思故我在。所以,我们还有把时间把老苍会这样的能指符号提取出来,然后通过对它的辨析而验证自身的存在性。有时我设想,它预示和要求的事物可以撇开这前提,而沿着另一个方向去安顿自己或图谋新的发展,甚至这图谋和发展还会用其自身的形式把这前提抹杀掉……
此刻,我耽于老苍会中的关于时间的思考就仿佛是处在这“前提”的危险当中——不是我在思考的过程中有意偏离了这前提,而是在我用于思想的每一个瞬间里,时间永恒性的秘密之手已把分布在这每一个瞬间里思想结果的底色暗中篡改了……这样我就不得不对自己的立场做一点调整,比如,过去我拥有这个“当今”主要是为了对相对于它的永恒性发问,甚至,把它们双方看成是对称的二元。而如今,它对我来说除去发问和质询之外明显地增加了一些自我贬损的倾向,甚至有意使自己的立场变成对永恒性的一种瞻仰视角,一种意欲在瞻仰对象中泯灭瞻仰主体的视角,从而在对它的瞻仰中把被时间的永恒性派遣出来的“当今”一点一点地交出去,把它们妥善地放回到它们的归宿当中,有点像把我们自己无法养活的鱼放回适宜于它们的大水一样。
我把1963年之前的老苍会放回去了,又把1963年之后的老苍会放回去了……它们一旦溶入“大水”之中,由我的生活和体验所赋于它们的所有的差异便会立刻消失,仿佛我在不同时期的故乡又回到它们共同的故地似的,一种更大的存在正一点点地抹平曾经出现过的情景和故事,它容纳和消化一切差异,使人类作为主体的思想形式成为一个不断凋零的过程,从而让我的内心充满了惊诧和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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