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像播向泥土的一粒种子,浸泡在汗水和农谚里,季节和农事,成为深入骨髓的纹路。随着年轮的增长,我逐渐理清季节和农谚枝枝叶叶的关系。简言之,季节是位不请自来的魔术师,年复一年准时呼风唤雨,播绿铺金。农谚,则是让农事和季节合拍的尺和秤,往往打比方说事论理,既形象直观,又鲜活易懂。如“七九六十三,寒衣担上担”,说明严寒已去,农事开始。“懵懵懂懂,清明下种”,提示气温回升,播种不宜推延。“春插日,夏插时”,宣告栽插早、晚稻都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拖不得拍,正是农忙时节。
当闪电如一根飞舞的长鞭,驱散寒冬的白色恐怖笼罩,当破土而出的春笋,野心勃勃里扯脱衣帽拥抱整个天空,一年中的第一个农忙时节已然来临,谓之春插。春插,顾名思义,早稻秧苗要赶在立夏之前完成乾坤大挪移,才不误农时,才会有好收成。至于“栽完早稻庆五一”,那是地方干部催耕催种的老套路,好比晴空里不經意滚过的雷声,雨点往往是不信招呼的。
关于春插的场面,我曾在一篇习作中写道:我把身子弯成一张弓,连环发射一支支绿箭。父亲不以为然,他说,栽禾就是身子像虾子走动一样,左手像纺纱拈棉条一样,右手像鸡仔啄米一样。我深以为然,不仅是父亲的表述生动贴切,让人心领神会,就是在下田功夫上,我也不得不服帖。地方上公认父亲栽禾很在行,他最得意的作品,公开发表在加义公社春插比赛场上。从天亮到天黑,包扯秧、栽禾,他布下1.1亩4×6寸的青苗方阵,无人出其右。
我的第一次下田试水,是在父亲刚接手生产队长的时候,我不足七岁。太阳出山,我被父亲赶鸭一样,从梦里踹进泥泞,模仿大人寸寸节节地后退,毕恭毕敬地弯腰。当时我想不通,为何不直接在大丘的水田里一播了事,省却栽插程序。长大后,我突然意识到,我其实就是移栽到稻田的一株秧苗,洒下的汗水,成了滋润禾苗的露珠。至于弓身驮背的累,进退两难的苦,水深火热的熬,古人已浓缩出“粒粒皆辛苦”的精辟诗句。置身水田,不得不提到,我特别顾忌蚂蟥,它不声不响,防不胜防。时至今日,梦中惊醒我的不外乎是下田看到脚上布满蚂蟥,考试不知道答案。好在白天随着身影的缩短,越来越接近上岸吃中饭,随着身影的拉长,越来越接近收工回家。
如果说白天出工是硬性规定,紧张且严肃,那么晚上扯秧便是自选动作,弹性项目,连空气都活跃起来。夜幕里,一片漆黑,白天轮廓分明的道路和田埂,似乎都沉到了深渊。怪不得我们不临湖不靠海的方言里,没有太阳落山,只有太阳落水一说。但不论夜多黑,有水的地方,总是泛起微微的白色,容易分辨秧苗的位置。下田之前,父亲给秧田打了茶枯粉(这一招杀死蚂蟥特效),然后点燃一根草香,插在田埂上,用来掌握时间。
“扯秧不唱歌,禾少稗子多。”这是固定的扯秧打山歌的过门,由此拉开自由歌会的序曲,而此起彼伏的洗秧水响,华丽转型为默契的伴奏。“打山歌,你家没有我家多,三间茅屋装不尽,外面还有九皮箩。”这是像灌成磁带的保留歌单,也是年长者循规蹈矩的轮番展示和接力拉练。“高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人家有好女,无钱莫想她。”这是传统民俗的变调,由青壮劳力借助爆棚的荷尔蒙将歌会推向高潮。
但唱歌归唱歌,扯秧归扯秧,田埂上的香,悠悠缓缓地燃烧,升腾的烟雾,像伸向黑夜的钥匙。其实,我不在乎飘渺的烟雾能不能立马打开天窗,我只祈祷香火快些燃尽,在接受父亲安排的同时,也给我们作出更好的安排。眼看第三根香灰飞烟灭,大伙便开始点秧统数。我和堂兄伟高对数字含糊,特别是对进位绝缘,点数满百时,我们都说成“十十只”,引来满丘的哄笑。
扯夜秧的压台戏,是到生产队保管室集合评工分,额外奖赏每人一酒盅的炒黄豆。面对劳动和付出立竿见影的回报,面对黄豆破碎飘出的馥郁香味,心想明晚我还来,哪怕不扯一只秧,也要坚持在秧田站上三根香久。
忽如一夜春风来,田土分包到户的改革浪潮波及村子的每一个角落。田还是那丘田,地还是那块地,但裂变后土地的容量和份量,明显提升了一个层级;评工计分的尺和秤,连同白天开工的口哨和夜晚田埂上的草香,退缩到并不显眼的位置。这时,我们兄弟进了初中、小学,出工时,如蚂蚁上树,一个接着一个来了。父亲该是打心底里笑了,而头发花白的祖母,却更加心事重重。“炒菜没法,油多火杀;作田没巧,季节肥料”。父亲的口头禅,玄机在于进度和投入。“有水才有谷,无水守着哭”。祖母的心事,计较的是细节和收成。
“双抢”来了,实话实说,该抢的除了收早插晚,还有灌溉的水。父亲告诉我,水满犁轻,翻田好似翻书,倘若缺水,累得牛来眼泪人来火。这时节,山冲里的水塘,其身价和位置,甚至高过搞集体时生产队的保管室。保管室装着现成的稻谷和豆麦,可水塘装着预期的收成,谁抢占了先机,谁就收获了预期,就有底气透支未来。弯弯曲曲伸向田野的水圳,流动的似乎不是水,而是油。一把把锄头,如一个个注射针头,朝水圳扎下去,流进田地的,已经不再是油,简直是保命的血。我承认,放水这样的轻快活,我也无能为力胜任,我可受不了叫停牛儿松开犁耙的父亲的咒骂,更受不了祖母慢火煮猪食一样的唠叨和纠缠。接二连三个夜晚,我接二连三被大门“吱呀吱呀”的开合声吵醒,听得出祖母出门或是进屋的脚步声。
当流行歌曲《常回家看看》在都市乡村唱热炒熟时,我的身体连同户口一并迁移到了县城。农忙时节,我的常回家看看,确切地说,是身体力行的常回家干干。白天同父母在田地上劳作,晚上守着电视,在荧屏上“晚安”的提示下,关灯入梦。
近些年,我越来越频繁地回到老家。父母年事已高,他们的责任田还在,田间地头的风雨阳光,还得过问;父母在,他们的寒暑冷暖,就是我扬帆归来的方向,只是现在交通方便,我也就来去匆匆。回到老家,田野仍然是块巨大的磁铁,我无法屏敝磁场的诱惑。也是,曾经诸如牛、犁等诸多附属于土地的物件早已若无其事地逃离了。即使是农忙时节,耕田机、收割机的闲庭信步,冲淡了风风火火的劳动场面。插秧机和抛秧,取代泥一脚水一脚的扯秧、栽禾,解开了我四十年前的心结。
晚饭后,门前水泥路上的太阳能路灯已自动开启,为不让年逾古稀的母亲为我换洗被褥,我发动了车子,看到后视镜汇集了村子里雪亮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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